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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婆說:來回有羊癲瘋,沒聽說霸槽也有瘋病麼。

  三嬸說:他和一夥人露明在山門上貼白紙,那麼高的石門上都貼了白紙,那是給古爐村掛孝呀?!村口石獅子砸了嘴,山門上刻著的人人馬馬的都敲了頭,現在挨家挨戶收繳舊東西,說是收繳了要在山門下燒呀。狗日的霸槽是瘋了!鬧土匪啦!

  婆說:有這事?支書呢,支書還睡著哩?

  三嬸說:不知道麼。

  三嬸說完就出去了,婆站在院子裡心慌意亂,但她不敢出去,又怕狗尿苔出去,就也不準備碾豆麵了,乍著耳朵聽是否有人喊著生產隊出工。沒有人喊出工。婆就開始在門道裡紡線。

  線抽不細,疙裡疙瘩的,而且不停地線就抽斷了。好不容易紡了一個線穗子,村裡的狗咬起來,粗聲短氣,此起彼伏。但這些狗都沒有到自家門前的巷道,她才拉開門,迷糊扛著個梯子往過走,梯子太長,在換肩的時候撞落了院牆上的一頁瓦。婆說:迷糊,你小心點。迷糊說:你還紡線呀,不看熱鬧去,還坐得住紡線?婆裝著糊塗,說:大清早的,掮個梯子幹啥呀?迷糊笑嘻嘻地說:搭梯子上天呀!狗日的馮有糧老笑話我屋裡除了打草鞋耙子沒一樣好東西,他是老中農麼,他家東西多,這回就讓他多麼!已經走過了,卻回身過來,說:你家沒繳四舊吧?婆說:繳啥四舊?迷糊說:凡是舊社會的東西,就是四舊,都繳哩!婆說:我哪兒還有舊社會的東西?我是舊社會過來的人……迷糊說:你早就批鬥了,我是說舊社會用的東西,比如地契呀,賬本子呀。婆一下子臉色煞白,說:迷糊,迷糊,你可不敢給我栽這贓,這是殺人坐牢的事,你別嚇我,迷糊!迷糊說:我不嚇你,我只問問你,有了讓我拿走,要不會有人還來,那就是到屋裡搜哩。婆說:真沒有。迷糊說:真沒有?你好好想想,怎麼能沒有老東西?婆說:這房是老房,這樹是老樹,噢,這捶布石是老東西,你把它拿走。迷糊竟然把梯子放下,就進來抱捶布石,婆就渾身顫抖,看著迷糊,迷糊的力氣大,把捶布石抱起來了,吭哧吭哧朝院外走。婆說:小心砸了你腳!捶布石真的沒抱牢,滑下來,迷糊的腳沒砸著,院地砸了一個坑。迷糊說:就這個石頭?!婆說:迷糊,大清早的你到我家拿東西,你憑啥來拿東西?迷糊說:霸槽他們還沒到你家來,我就不能替他們來破四舊,憑啥,憑我是貧農,三代貧農,我還不能到四類分子家破四舊?!婆抿著嘴,身子拱了一下,吹出一口氣來,說:平安,平安,你把你迷糊叔領到屋裡,看啥是四舊,讓你叔都拿吧!

  但是,屋裡沒有響動。婆又喊了一遍:平安,平安,你耳朵聾啦?屋裡還是沒有應聲。婆就走進屋,炕上不見了狗尿苔,屋的後牆窗子開著,狗尿苔不知啥時候就跑出去了。

  迷糊也跟著進來,說:狗尿苔沒在,你哄我說狗尿苔在哩,你別以為我不是霸槽就把我不當回事?婆說:村裡一個木橛橛我都當神敬哩,娃不知死到哪兒去了,我哄你?你看吧,你要拿啥你拿!

  迷糊在屋裡四下裡瞅,三間上房,東西兩頭隔了小屋,東邊是婆孫倆睡的炕,炕占了一半地方,炕頭是木架子,架子上放著個白木頭箱子,箱子上放著爛被破褥。炕前有個火盆架,冬天裡生火取暖,夏天裡火盆取了,中間的洞蓋著板又是小矮桌子。牆角是個尿桶,尿還沒有倒。從東邊小屋出來,上房中間安著織布機子,牆角是三個甕,放著爛棉花套子和穀糠。甕上邊的牆上一排木橛,掛著鋤,權,簸箕,篩子,圓籠,褳枷和篩面的細籮,二細籮,粗籮。靠北牆一個板櫃,裝著糧食和衣物,櫃蓋上中間一個插屏,插屏玻璃上刻著梅蘭竹菊,裡邊的紙上寫著先考先妣字樣的牌位。插屏上去,貼的是毛主席的畫像,畫像的一角脫了糨糊,用針箸紮著。迷糊還在瞅,婆就坐在小屋炕沿上,炕席下是厚厚一層她剪的紙花兒,婆擔心迷糊會糟踏紙花兒,她挪挪屁股,壓住了炕席,卻看見褲管上的帶子松了,重新紮帶子時,翻了一下襪子腰,腰裡有一個虱,她把虱擠死了,說:迷糊你是貧農,你好好看看這四類分子的家哪些是四舊?迷糊說:有沒有舊書舊畫?婆說:窗格上的窗花是三年前貼的,我不知道算不算舊畫?迷糊過去捅了一個窗格,說:有沒有舊衣服,狗尿苔他爺是偽軍,有沒有國民黨軍服?婆說:迷糊你是不知道呢還是裝糊塗,平安他爺在過隊伍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七年後才知道他去了臺灣,哪兒有軍服?!迷糊說:我就不能問問啦,支書來你就是這態度?婆說:那你找麼,你找麼。迷糊翻櫃蓋兩邊的瓷罐,瓷罐裡都是些各種豆子和鹽面辣椒,在另一個瓷罐裡發現了一包離鍋糖,說:這是啥?婆說:你認不得離鍋糖啦?頭髮窩子給娃換來的,你要不怕上邊有毒,你拿嘴嘗麼。迷糊果真就拿了一塊吃起來,說:我嘗嘗。又拿起了插屏,說:這是四舊。夾在胳膊下就出門走了。婆攆出來說那是先人牌位,誰家沒個先人牌位呀你要拿走?迷糊說:誰家先人牌位有這麼舊的插屏?!婆就罵:狗日的,你死呀,死到哪兒去了?!迷糊回頭說:你罵我?婆說:我罵我孫子哩,平安,平安,你這挨刀子的死到哪兒去了?!

  當婆還在門道裡紡線著,狗尿苔就從後窗跑出去了。在村南口,已經沒了人,石獅子是被推倒,上嘴唇砸掉一半,那個藥丸球不見了。再到山門那兒跑,山門兩邊柱子上的人人馬馬都敲掉了頭,貼上白紙,白紙上寫著大字和小字。人很多,霸槽,開石,黃生生,禿子金,還有跟後和行運,頭髮奓著,眼睛紅著,好像一夜裡全沒有睡,霸槽指揮著搭梯子,跟後把梯子搭好了,伸著手給開石說:瞧我手,瞧我手,這熬夜手成雞爪子了!那肉呢,肉跑哪兒去了?開石說:我沒瞌睡,幹革命哩我三天三夜都沒瞌睡!霸槽就爬上梯子在山門腦上貼白紙了,水皮也站在那裡看,突然喊:錯了!錯了!霸槽拿著蘸了糨糊的笤帚舉起來了,問:啥錯了?水皮說:第三行第五個字,那個字是錯的!糨糊從笤帚把上流下來,流到了霸槽的袖子裡,胳膊一甩,說:哪錯了?吱哇啥哩?!糨糊甩了水皮一臉,水皮哎哎地擦著,一回頭,狗尿苔就在旁邊,說:就是錯的麼,繁體長字有一撇,簡化體長字就是沒有那一撇麼。狗尿苔說:那紙上寫的什麼字?水皮卻說:黑字!不再理他。

  山門前的大藥樹下,燃著了一堆火,黃生生和鐵栓一邊撕扯著從多家收繳來的舊書舊畫往火堆裡扔,一邊又指點著牛鈴,牛鈴是爬上了山門角,拿錘子還在敲那裡的浮雕。黃生生說:狗尿苔,給你個機會,你也上去把那邊的王祥臥冰和郭巨埋娃都給我砸了。狗尿苔聽說過二十四孝裡的王祥和郭巨,但他還不知道這二十四孝就雕刻在山門上,他說:我爬不上去。禿子金說:你能吃!燒火來,燒火來!狗尿苔就去燒火。狗尿苔拾了個樹棍,要撬著被燒的東西讓它燒透,看見那張畫已經燒成白灰了,白灰仍然完整無缺地呈現著上面的圖案,哇呀,那是畫著古爐村嘛,有陽山,有屹岬嶺,有烽火臺,這個盆地圓得很麼,中間就是中山,中山根就是一片屋舍,狗尿苔想找一找他家的房子在什麼位置,沒找到。霸槽貼好了最後一張白紙,過來也燒火,說:狗尿苔,讓你撬火哩,你看啥呀?狗尿苔說:我看這是什麼畫。樹根上圪蹴著馬勺,馬勺說:那是我交的古爐村勝形圖,還有八景圖哩。霸槽說:那八景圖呢?馬勺說:我給禿子金說過了,我大手裡把這些畫放在屋樑上,我取下來時,那八張全讓老鼠啃得沒眉沒眼了,只剩下這張還好好的。霸槽把一本書扔到了火堆上,用力大,扇起一股風,發白的古爐村勝形圖就忽地散開飛起來,飛起來卻顏色變黑,像一群黑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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