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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守燈就出來了,一腳跨出院門檻,他聽見滿盆在炕上罵道:守燈守燈,你日你媽的真個是階級敵人,你盼我死哩,我滿盆不死,我偏不死!守燈說:杏開,你大的聲還亮著麼!杏開哐地把院門關了。

  守燈在巷子裡走,大聲地咳著,總算是把一口痰唾了,他想去長寬家要些椒葉,晚上回去烙一張椒葉煎餅吃。半高腰膠皮筒子鞋的底磨破了一個小洞,水在下午就鑽進去,那時候鞋底的泥粘得是坨,現在把泥蹭了,一走動水就在鞋裡咕巨咕巨響,他覺得有了節奏,就在節奏聲裡走到了長寬家門前的場子上,而來聲卻推著自行車在院門口和戴花說話。

  戴花說:我不要,長寬又不在家,我做不了,我也不吃葷了。

  來聲手裡拿著一個蓖麻葉包的東西,提出來竟是騸出的豬蛋。來聲說:你還不要?這真的好吃哩!你就是不吃,也可以拿它做纏磨棍的套繩,結實得很哩。我跑這麼遠,專門給你送來的。

  戴花說:留下你吃麼。我妹子和她娃在屋裡哩,你進屋坐呀不?

  來聲說:那我不進去了。你先別走麼,你來一下。

  戴花半個身子已進了院門,回過頭了,嘴皺起來,吱地一聲。

  守燈耳聞過戴花和來聲相好,但沒想到他們能這麼好,忙閃身在場子邊的榆樹後,咽了一口唾沫,卻突然呸呸兩口,再不去戴花那兒討椒葉,轉身往自家自留地去掐蔥葉去。

  守燈的自留地一共兩塊,一小塊是公路邊的沙灘地,一塊在後坡上,他還沒到地裡,霸槽就在小木屋門口喊起來了。

  霸槽說:守燈,你過來!

  守燈看著霸槽,沒有動。

  霸槽說:叫你哩!

  守燈說:啥事?

  霸槽說:啥事?我找你能有啥事?

  守燈說:不會是要批鬥我吧。

  霸槽說:你還知道要批鬥你,那你還這個態度?!

  守燈說:我並沒犯什麼錯,要批鬥我?就是批鬥那要在會上批鬥,不在會上誰批鬥我不接受。

  霸槽說:行呀守燈,說大話了!

  守燈說:……

  霸槽說:就憑你這句話,守燈,我給你透透風,文化大革命了!守燈說:什麼文化大革命?霸槽說:就是要革命呀,要無產階級專政呀,要運動呀!

  守燈說:幾十年都是這樣麼。

  霸槽說:這次和以前不一樣,這次是文化打頭,你家是出了文化人的,趕明日一早,你主動把你家那些舊書舊畫舊古董都交到石門那兒去,否則你就又成革命的對象了!

  守燈說:交就交麼,死豬已經不怕滾水燙了!

  霸槽說:這就好,你去吧。

  守燈卻不走,他說他今日賣了些瓷貨,這款交給支書呢還是交給你霸槽?霸槽說當然交給我。守燈就把錢掏出來,手指蘸了唾沫數了,交給了霸槽,說你數數。霸槽不數,把錢裝進口袋。守燈說你給我打個條,霸槽說怪不得批鬥你哩,你腦瓜子鬼麼。就是不打收條。守燈不行,還是要收條。霸槽就罵守燈熱蘿蔔粘到狗牙上還甩不離了?滾!

  守燈挨了罵,守燈就走了。也沒情緒去掐蔥葉,也沒情緒要回家去烙煎餅。一路回到村裡,天已經黑下來,走過了霸槽的老宅子,宅院牆塌了一半,屋簷椽頭苫了塊牛毛氈,就恨起天要下雨沒下得大,咋就不把這房淋坍嗎!如果霸槽不是貧下中農,如果他守燈不是地主成分,霸槽在別人眼裡再張狂,卻入不了他守燈的眼哩!他就恨,恨起了他大,恨起了自己,說:我,我,我活的是他媽的×哩!

  旁邊有一隻鵝,是六升家的鵝,六升的老表從東川溝來看望病,沒什麼拿,提了一隻鵝,這也是古爐村唯一的一隻鵝。這只鵝六升沒殺,鵝就在村裡浪蕩,白色的羽毛被泥土弄得肮髒,這陣兒正搖晃著屁股往回走,聽見了守燈說:我,我,我活……它說:你說鵝?守燈卻聽不懂鵝的發問,仍低著頭說:我活的是他媽的×哩!鵝也不知道守燈說的是他自己,在守燈的屁股上鵮了一口。

  一覺睡醒,天還沒有亮,狗尿苔才知道酒喝多了,酒喝多了並不是昏昏沉沉睡得不蘇醒,而是睡一會就醒了,醒得又不清白,再睡,再醒來。穿上衣服站在院子裡,天上的星星有十幾顆閃著火花往中山頂上落,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忙看院門樓簷下的窩,燕子還睡著。狗尿苔叫:起來,我都起來了你還不起來?!燕子的小腦袋探出來,說聲:噢。卻又睡下了。狗尿苔還要叫,便見昨日系著窩的繩子已用泥巴糊住了,而窩似乎也比昨日高了許多,明白燕子一整夜在勞動了,就不再叫,坐在了門道裡。門道裡進來了一股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放在那裡的紡線車子。狗尿苔喊:婆哎,婆。沒有回應,隱隱約約記起婆說過要碾些豆麵的,是不是婆早早去占碾子了。

  古爐村除了東村頭的大碾盤,還有著兩個小碾盤,一個在八成家山牆外的場上,一個在三岔巷裡。村裡人為了不耽擱生產隊的出工,都是刁空去碾些糧食,反倒是碾子閑不下來。昨天晚上婆就想碾些豆麵,結果兩個碾子別人都用著,而且還等待著有兩家,今早不明起來去占碾子,出門時搖著狗尿苔讓也起來,狗尿苔迷迷瞪瞪地問幹啥呀,婆說咱去碾些豆麵,狗尿苔說:咋又推碾子?婆說:屁話,你要吃哩不推碾子?!狗尿苔最煩的就是推磨子推碾子,抱著個磨棍或者碾杆不停地轉圈圈,而且婆總是磨過碾過一遍了,又磨碾一遍,再磨碾一遍,無數個遍,糧食都磨碾成糠麩子了,嘴一吹能飛起來,仍要繼續磨碾。狗尿苔沒有一次在磨碾中不和婆致氣頂嘴。婆見狗尿苔睡不醒,就說她先走了,讓狗尿苔起來了就來,狗尿苔嗯嗯應著,卻又睡著了。現在,狗尿苔看著燕子窩,說:你睡,我推碾子呀。卻見婆顛著腳又回來了,她的髻沒有紮緊,一撮子頭髮就掉到左耳朵後,一進院子還將院門關了。

  婆說:婆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狗尿苔說:啥事?

  婆說:我咋看見一夥人在村南口推石獅子哩?

  狗尿苔說:推石獅子?那麼大的石獅子誰敢推呀?

  婆說:可我明明看著幾個人在推,已經推倒了,霸槽把獅子嘴裡的圓球都砸了。

  狗尿苔說:我去看看。

  婆一把拉住,說:你給我乖乖在院裡,別人毀壞村裡的東西哩你去落罪名呀?!

  婆孫倆就坐在院裡,守著天越來越清白,隱隱約約聽到有什麼打砸聲,卻想不來那是在打砸了什麼。狗尿苔知道霸槽昨天是去了鎮上,為什麼回來就推石獅子,是和誰又吵鬧了,可即便是再吵鬧,也犯不著要推石獅子呀?他給婆保證他不出去,可仍搭梯子要上到房頂,在房頂就可以看到外邊的事了。梯子才搭到房檐,院門就被嘭嘭地敲,婆招手讓狗尿苔下來,又進屋睡到炕上,才開了門,進來的卻是三嬸。

  三嬸說:你出去了沒,他蠶婆?

  婆說:我才起來,還沒梳頭的,咋啦?

  三嬸說:霸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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