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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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石他們在街上逛了一陣,麻子黑就單獨行動了,他在飯館裡吃了一碗飴恪,便去派出所找王所長。因為是老熟人了,王所長熱情招呼他,要請喝酒,麻子黑當然不能讓王所長破費,自己到街上去買,又碰著了開石。開石和馬勺也分開活動了,在街上尋蕨根涼粉攤,但轉了兩條街沒碰上,而飯館裡的麵條是八分錢一碗,他只有五分。飯館的門口就搭著鍋臺,鍋臺上放著三碗還沒有賣的麵條,已經放在那裡很久了,上邊的麵條都硬起來,有三根翹在碗沿上。他閉了眼,很快地離開,走過百十米了,忍不住再返回來,經過飯館門口又朝裡看了一眼,麵條上還有蔥花。才轉身要離開,見著麻子黑提了一瓶酒過來。麻子黑說:在這兒轉啥的?開石說:沒啥。你買酒啦!麻子黑說:真是的,飯都請吃了又請喝酒,我說不喝了不喝了,王所長就是不肯麼,須要掏錢讓我出來買的。開石說:你和王所長還那麼好!麻子黑說:不是給你吹的,他支書和人家也交不上這層情哩!霸槽呢?開石說:還在黃生生的朋友那兒吧,好像他們要霸槽人他們的戰鬥隊哩。麻子黑說:他霸槽也革命呀?別把他賣了,他還幫人家收錢哩。開石說:霸槽還能吃虧?麻子黑說:我就想不通,他霸槽對黃生生是過分了吧,我一去王所長那兒又是飯又是酒的,黃生生給你們買一碗水喝了?開石說:沒有。麻子黑說:嗨,都交的啥人嘛!提著酒走了。 麻子黑和王所長喝到半瓶,兩人都喝得有些高,麻子黑把鞋脫了,挽起褲腿蹴在了凳子上,端起酒杯,已經不叫王所長是所長,叫哥:王哥哎,喝!王所長說:我是所長,還在上班著,我不敢喝了,你喝!麻子黑說:你是所長你怕誰呀,喝,喝呀王哥!王所長端杯喝了一半,麻子黑就全喝了,還把杯子翻過來,讓王所長看著他沒剩一滴。王所長說:你狗日的酒量比我好,我不行了,再喝就醉了。麻子黑說:氈,醉就醉了!順手在旁邊的竹筐裡又摸蘿蔔,竹筐裡放著幾個蘿蔔,他們就啃著蘿蔔喝酒,差不多把蘿蔔啃完了,又伸手去竹筐邊的紙盒子裡去拿雞蛋,說:沒蘿蔔了,我吃顆雞蛋。王所長說:我媳婦快坐月子了,我才買了晚上要送回去的。麻子黑說:王哥,你是不讓兄弟吃雞蛋了?王所長說:你吃,你吃。麻子黑說:王哥對我好,那我就吃呀。拿了雞蛋,手卻軟得沒握住,雞蛋掉在地上破了。麻子黑說:你瞧這雞蛋不結實。彎腰把雞蛋要拾起來,蛋黃蛋清拾不起,手上往下滴線兒,他把每一個指頭都用嘴吮了,說:王哥,案子還是沒進展?不是我說哩,你所裡那三個民警毬不頂,那麼個案子都破不了!王所長說:你喝多了,別糊說!麻子黑說:你們不是人都撤了嗎?王所長說:人撤不等於案子撤。麻子黑說:嘿嘿,王哥顧臉面哩,人都撤了案子還不就擱到那兒了!王所長有些躁,說:破案的事你不懂,人一撤是給罪犯個錯覺哩。麻子黑說:撤是計策?那有線索啦?王所長順口說:有了!麻子黑就不喝了,看著王所長,起來去關門,又去關了窗子,說:王哥,我給你說,不要查啦,查那幹啥呀,兄弟給你說,那事是我做的。王所長吃了一驚,說:你做的?你醉了,醉了。麻子黑說:我沒醉,是我做的。王所長說:咋能是你做的,這誰信呀,你咋做的?麻子黑說:這你不知道,誰想害歡喜呀,要害的是磨子。古爐村要選隊長,本來隊長是我的,半路裡多了個磨子,那天我弄了些老鼠藥,經過他家廚房窗外,看見裡邊的案板上有麵條,就在麵條上撤了些,誰知道就把歡喜撂翻了。這老鼠藥在我家屋角放了一年了,沒見毒死過老鼠,我只說藥沒效了,最多把人弄得噁心嘔吐,誰知道……王所長心裡突突突地跳,他趕緊去桌子上取熱水瓶,說:你喝呀不,給你沏杯茶。麻子黑說:我不喝,要喝我喝涼水,王哥,你就給上邊說查不出眉眼,那案子不是就徹底擱下了。王所長坐回原位,說:既然兄弟給我說了,還查什麼呀?喝,王哥和你幹一杯!麻子黑碰杯的時候用力過大,酒灑了一半,他把杯中酒喝了,又趴下來,伸舌頭咂吮著灑在桌面上的酒,說:啥都可以糟踏,酒不能糟踏。王所長說:就是,就是。又給麻子黑倒了一杯,讓麻子黑先喝著,他去上個廁所就來,還在床上尋紙,沒尋到紙,撕了牆上一頁日曆,就出了宿舍門。 王所長立即到了派出所大門口,讓門衛關了大門,還掛上鎖,又讓三個民警分頭守在東西院牆上,就給縣公安局領導打電話,彙報投毒殺人案破了,罪犯就在洛鎮派出所,讓快速派人來抓捕審訊。末了,他請求調動,說他在洛鎮時間太久了,此案一破,涉及的熟人太多,以後再難以開展工作,望能極速將他調到別的派出所去。然後,返回宿舍,麻子黑卻趴在桌子上,桌子下是吐了一地的髒物,王所長說:兄弟,兄弟!麻子黑睡著了,他就過去先解了麻子黑的褲帶,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起來。 霸槽他們在街口等麻子黑,麻子黑遲遲不見閃面,開石這才說了麻子黑到派出所和王所長去喝酒了,霸槽倒有些醋意,不讓等了,啥貨麼,咱一塊來的,他去巴結王所長?! 回到小木屋的時候,差不多已是傍晚,鎮洞塔上落滿了水鳥,河裡的昂嗤魚又在自呼其名,遠處的村子,綠樹之中,露出的瓦房頂,深蒼色的,這一片是平著,那一片是斜著,參差錯落,又亂中有秩。哎呀,家裡的煙囪都在冒炊煙了,煙股子端端往上長,在榆樹裡,柳樹裡,槐樹和椿樹裡像是又有了樺樹,長過所有的樹了,就彌漫開來,使整個村子又如雲在裹住。可能是看見炊煙就感到了肚子饑,由肚子饑想到回到家去有一頓湯麵條吃著多好,開石就說他媽擀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而馬勺就說,那不可能,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應該是他媽擀的,兩人爭執著,黃生生就咯咯地笑。霸槽卻突然地說:狗日的水皮沒來,要麼讓他背誦一首唐詩!黃生生奇怪著霸槽怎麼說起唐詩,說:你還喜歡詩?霸槽說:喜歡呀,你瞧古爐村的景色像是唐詩裡有的。聽麼,雞也啼啦!果然有一聲長長的雞啼,接著無數的雞都在啼,尖銳響亮,狗也咬,粗聲短氣,像在連唾沫一起往出噴,還有了牛哞,牛哞低沉,卻把雞叫狗咬全壓住了。恰好,屹岬嶺上原本很厚很灰的雲層瞬間裂開,一道霞光射了過來,正照著了中山頂,中山頂上的白皮松再不是白皮松了,是紅皮松。霸槽還在說:美吧,多美!以前我還說祖國山河可愛,下河灣古爐村除外,沒想古爐村美著麼!黃生生一臉的不屑一顧,說:這有啥美的?革命才美哩!霸槽嘿嘿地笑了,說:革命會更美。 霸槽和黃生生站在公路上發著感慨的時候,守燈從雲霧彌漫的中山上下來。守燈是讓買瓷貨的人到窯場買走了六個新燒出的甕,這陣將所收的貨款揣在懷裡要繳給滿盆。他知道滿盆病得嚴重,已經辭掉隊長了,但他偏要將貨款不繳給支書或霸槽,偏要交給滿盆。滿盆在當隊長期間打壓過他,限制過他,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他要這時候趁機去嘲笑嘲笑滿盆。巷道子裡下過雨後已經幹了路面,窯場上的土路還泥著,他穿了那雙舊高腰膠皮筒子鞋,鞋上的泥粘成兩個大泥坨,也不刮,直接就進了滿盆家院子。 院子裡悄然無聲,上房門口和廚房門口各臥著一隻雞,雞在打盹。守燈在院子裡叫:隊長!隊長!杏開從廚房裡出來,不高興地說:你吼啥哩?守燈說:我找隊長!杏開說:你不知道我大病了早不當隊長啦?守燈說:滿盆叔當了十幾年隊長,怎麼能不當隊長,他不當隊長了這天不是要塌啦?!杏開說:我不跟你說了!你找我大啥事?守燈說:聽說隊長病了,啥病,我得看看呀。杏開悶了一下頭,說:你的好意領啦,我大才睡著,就免了。守燈說:是不是嫌我身份不好?杏開說:你咋能說這話?上房屋裡卻傳來滿盆聲:讓他來,讓他來! 杏開領著守燈到上房,推開門,屋裡黑乎乎的,一跨門檻,守燈腳拐了一下,險些栽倒。杏開說:你也不蹭蹭腳,盡是泥。古爐村人家的上房都是高臺階,門裡的腳地卻很低,在蓋房時講究腳地低了可以聚財,雖然家家都是進了門檻就蹭蹭鞋上的土和泥,門檻裡便逐漸形成一個小土包的,土包一般不鏟,又說這是積福,福疙瘩。守燈說:啊你家的福疙瘩這麼高呀!杏開沒接他的話,揭開上房屋左邊小間的門簾,裡邊是一面大炕,滿盆就躺在炕上。炕頭牆上點著一盞煤油燈,燈下靠著一根劈柴,滿盆躺得久了,心煩著,就用一個小刀刮劈柴,刮一片木花兒,在油燈上點著燃旱煙。守燈一進來,滿盆竭力要從炕上爬起來,但他爬不動,就索性平平躺下,說:守燈,你該來了!守燈說:別人說你病了,我就不信,打死老虎的人怎麼能病了?!滿盆說:所以你該來呀,滿盆能有今天,你該來看笑話呀!說完,背過了頭,臉對著炕牆。守燈說:啊,啊隊長,今日有人來買瓷貨,本來霸槽經管的,霸槽跑得沒蹤影,我給賣了,收的款我得繳給你。滿盆臉還對著炕牆,不再吭聲。守燈就把錢往炕沿上放,還說:他霸槽靠不住麼。杏開生了氣,說:夠了吧,折磨夠了吧?!拾起錢塞給了守燈,再把守燈推出門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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