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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狗尿苔醉了,他不讓跟後媳婦背,瞎女就在前邊走,他扶著瞎女的肩膀,從大石磨那兒往村巷裡走。巷裡有人,跟後媳婦就說她家瞎女認了幹大了,從此幹大護著,瞎女身體就健壯了,要長命百歲呀!半香問:認了誰是幹大?跟後媳婦說:狗尿苔啊!半香彎腰看著狗尿苔,說:啊這就是瞎女的幹大呀!笑得岔了氣,坐在地上。禿子金說:狗日的狗尿苔有口福,一大清早就好吃好喝,我原本先到村西去拾糞的,把他的,咋就去了村北!灶火說:你就是先去村西也不會認你。娃的幹大,他媽的麻達,跟後能讓你認?就又說:狗尿苔,長那麼高的個兒,白當了一回幹大哩!狗尿苔暈暈乎乎,聽了灶火的話,腳跟就踮起來走。禿子金說:再踮,只有親家母的褲腰高,吃奶還要搭凳子哩!氣得狗尿苔把路邊一棵小白楊彎過來,猛一丟手,樹梢子打著禿子金,禿子金的帽子就打掉了,頭上爛紅瘡一堆。

  但是,狗尿苔沒有想到的是,他扶著瞎女的肩膀才進了三岔巷中,一隻燕子就在他們頭上飛,半香禿子金和灶火作踐他的時候,燕子就飛高了,半香禿子金和灶火走了,燕子又飛低了。狗尿苔先還沒注意,是瞎女說:燕子!狗尿苔也看見了,打了個愣怔兒,眼睛立即清亮了,大聲說:燕子,燕子!燕子就飛下來停在了窩裡。燕子在窩裡並沒臥下,站著叫。瞎女說:我要,我要!蹦著要抓燕子,狗尿苔就閃著身子不讓抓。跟後媳婦說:你是幹大哩,你連個鳥兒都不給娃?狗尿苔說:這是燕子!就是不給。再不理了跟後媳婦和兒子,往自家走去,脖子直直地挺著,頭不動,燕子還在叫著。

  一到家,忙把燕子和窩取下,燕子就落在院牆上,看著他把窩重新系好在院門樓簷下,燕子就飛進去了。喊:婆,啊婆,你看誰來了?婆在炕上補衣裳,說:誰來了?推開揭窗,看見了燕子臥在窩裡,婆也驚奇了,說:在哪兒捉的?狗尿苔說:我招來的。婆說:還真用窩招了燕子啦?!狗尿苔說:我說能招個燕子的,就招回燕子啦!跑進屋,婆說:看把你高興的!來給我穿個針。狗尿苔咋穿都穿不進去。婆說:你眼明明的,穿不進去?狗尿苔說:我頭暈。爬上炕就睡了。

  婆自己穿了針,補了一會,見太陽突然陰了,雨星子就丟下來,一時院子裡的地面上如麻子的臉。婆趕緊往巷口外的村塄畔跑,那裡有她家的麥草垛,抱了一捆麥草,怕淋濕了燒不成灶。好多人都在那裡抱各自的麥草,雨就大得回不了家,站在樹下避著。竟然還有人來村裡買瓷貨,他們拉著架子車也到樹下,問哪兒買瓷貨?有人說這要找霸槽,但有的說霸槽到洛鎮去了,讓去尋迷糊,迷糊喂牛哩,他可能拿著窯神廟的鑰匙。買瓷貨的人說:古爐村咋癱瘓啦,送錢上門來了,還沒人管?就去了牛圈棚,不久便聽到迷糊破嗓子朝中山上喊:守燈哎——守燈!噢——守燈!大家就不理會,說著葫蘆家的豬又下仔了,那母豬的奶喂了四隻仔,竟然還給看星家的那個小狗崽子餵奶,它是不是把狗崽子當成豬仔了?從母豬奶喂狗崽子又說到了瞎女認了狗尿苔幹大的事,有人就說:蠶婆,那瞎女該叫你老老婆了!婆以為是笑話,也笑了笑,說:雨小些了,回。大家就散了,說過的話也沒了。

  婆回到屋裡,狗尿苔還睡著,叫醒了,聞見狗尿苔嘴裡有酒氣,心裡咯噔一下,說:人家說跟後的小娃撞幹大,撞上你啦?狗尿苔說:嗯。婆說:天呀,咋撞上你啦,你給人家娃帶災呀?!狗尿苔說:我給他帶啥災?婆說:咱身份不好麼。狗尿苔說:我又不是他親大,有啥不好的。婆打了一下狗尿苔的頭,說:那也是。這我得拾掇十顆雞蛋一斤棉花,你給娃帶去。狗尿苔說:帶那幹啥?婆說:認了幹大那就有幹大該幹的事兒,你以為就只白吃白喝?狗尿苔說:咋這倒黴的!婆說:不要說倒黴話,說倒黴就真有倒黴事尋你的。瞧你這臉又吊下來了?善人給你那鏡子呢,去照鏡子去!狗尿苔從口袋裡摸鏡子,對著鏡子就笑起來。婆說:你以後高處不要上,低處不要鑽,有人打架不要去看,走路幹活要有個眼色,別慌慌張張,好好給咱活著。狗尿苔拿了雞蛋和棉花要出門,說:為啥?婆說:瞎女身體弱,認了你幹大你就要擔當人家娃的災和病哩。狗尿苔就不去了,說:那我就不當這個幹大!他到底不去送雞蛋棉花了,心裡怨恨沒能去洛鎮,才弄下這場事。

  霸槽他們在洛鎮幾乎呆了一天,是毛主席在北京城裡發表了新指示,洛鎮組織三四萬人的慶祝集會。集會上,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那個場面大呀,大得從來沒經過也沒聽說過,在那樣的場合,人是容易受感染的,他們就跟著人群,不停地呐喊,不停地蹦躂,張狂得放不下。黃生生說:瘋了吧?!霸槽說:是瘋了!開石、麻子黑和馬勺都說:瘋了瘋了!說過了,倒不好意思,霸槽說:把他的,咱咋成這個樣了?!黃生生說:能激動成這樣,你有革命的神經麼!開石說:看著公路上學生串聯,我只說那是天邊的事,沒想這文化大革命忽地就在咱身邊!霸槽在這個時候倒後悔這大的世事,沒有從古爐村帶更多的人來。

  集會結束後,原本立馬回古爐村的,黃生生卻要領霸槽去見一個人,霸槽就叮嚀開石、麻子黑和馬勺再到鎮街上四處走走,太陽偏西了都在北街口集合。他跟著黃生生到了臨街一個大院,那個人年紀大,穿著四個兜的衣服,好像是國家幹部,正指揮一群人在院內燒東西。燒的是那麼大的一堆古書舊畫,插屏錦帳,木匣子,琴盒子,老禮帽,老照片,刻花帽筒,皮影,演戲的龍袍靴子,鳳冠霞帔。火很大,烤得人不能走近。霸槽說:這兒東西都燒了?黃生生說:破四舊,立四新呀!黃生生就把霸槽介紹給了那人,那人一見霸槽,竟過來摘霸槽的墨鏡,說:你怎麼還戴這個?霸槽始料不及,說:這是墨鏡。那人說:是墨鏡,資產階級才戴這黑玩意兒!霸槽第一次遇到敢摘他墨鏡的人,他看著那人,那人也看著他,黃生生以為霸槽要和那人打架呀,慌忙過來,但霸槽卻把墨鏡扔進了火堆,還要扔褲帶上系著的手電筒,那人攔住了,說手電筒不姓資,留著可以照路,就說:你叫啥?霸槽說:我叫夜霸槽。那人就伸出手來,說:我們是戰友!

  但是,霸槽並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黃生生只介紹是從縣上來的,而且最近還去了一趟北京城,當那人和黃生生在一旁說起話了,他還是有些生怯怯地,沒有湊到跟前去。黃生生似乎在詢問北京城裡的情況,那人在說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新的階段啦,無產階級司令部粉碎著資產階級司令部了。霸槽心裡犯了嘀咕:北京有兩個司令部?抬頭就看那人,那人也正看了他一眼,霸槽就低了頭,將一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書翻了翻,認得是一本《康熙字典》,扔進了火裡。約摸過了三鍋煙的工夫,黃生生過來又領著霸槽出了大院,霸槽問你們都談了些啥,黃生生說瞭解了一下北京的革命形勢。霸槽說:北京怎麼會有兩個司令部?黃生生說:是呀,一個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毛主席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和統帥,一個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長期以來,劉少奇在孤立和架空毛主席,控制著中央,所以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就是把權力奪回來。霸槽說:毛主席還能奪不回來權力?!黃生生說:肯定要奪回來!霸槽說:那怎麼還發動文化大革命?!他咋說的?黃生生也愣住了,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又戴上,說:黨中央的事我說不清楚,他也說不清楚,你也用不著清楚,你記住,毛主席是我們偉大領袖和統帥,毛主席讓我們進行文化大革命運動,我們就進行文化大革命運動,你不喜歡運動?霸槽說:我就喜歡運動!兩人正說著,一個老頭就走過來給他們作揖。黃生生說:幹啥哩,幹啥哩?老頭說:打發一點吧,打發一點吧。原來是個要飯的,黃生生跺腳一吼,趕著老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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