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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跟後原來是生了三個女兒,一直沒有個兒子,想兒子都想瘋了,又疑神疑鬼,脾氣暴躁,在家裡罵老婆不是好地,種的是麥子,長的是草苗,在外邊了,愛和人爭長論短,三天兩頭和人吵架,還得了一種發嗝的病,動不動嗝聲連天。先前人緣還好,後來人見了都不搭理。跟後老婆把善人叫去,跟後拉著善人手就說:村裡人都在欺負我,是覺得我是斷了後麼,我是絕死鬼麼!善人說:你命裡是有兒子的,你卻生氣得這樣,有兒子也都沒兒子了!跟後說:你救救我,咋樣個有兒子?善人說:這要給你好好說些道理。跟後說:我不要你說道理,支書三天兩頭開會講道理哩,黨的道理社會主義的道理我聽得耳朵生繭子了。善人說:我給你說人倫。善人說:啥是人倫?善人說:人倫也就是三綱五常,它孝為基本,以孝引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親友,社會就是由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兄兄弟弟親親友友組成的。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比如你吃煙吧,你有了煙,你就得配煙袋鍋吧,配了煙袋鍋你就要配一個放煙匣煙袋鍋的桌子吧,有了桌子得配四個凳子吧,就這麼一層層配下去,這就是社會,社會是神歸其位,各行其道,各負其責,天下就安寧了。跟後說:你又給我講道理!我要問咋樣有個兒子?善人說:好好好,就說咋樣有個兒子。晚飯後,你把你全家人集中到一個屋裡,專講你以前的不盡孝道,所犯的過錯,怎樣生氣。怎樣觸犯媳婦和老人。對哪些事不願意,對哪些事不稱心?說得越詳細越好。跟後說:這行。吃過晚飯,跟後聚集了全家人,請他大坐在祖先龕旁,他跪下,說他以往和家裡人發生口角,摔碟子打碗的錯處,說了兩鍋煙時間。他大說:你還算有良心,知道認錯。你想不起來的,我替你說,你聽著!便說起他以往的種種不對,他一一磕頭認罪,痛哭流涕。開始嘔吐,最初吐出來的是痰沫,接著像稠粥,還有硬塊,最後是綠水,嗝聲就沒有了。善人再去,說:你在家裡做得不錯,但這還不行。三個月裡,你每天抱了你家的狗去泉裡洗毛,碰見村裡誰,你就問候人家的老人還好?問候人家的孩子還乖?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跟後說:好,我洗三個月狗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後從那以後,三個月裡果然天天去洗狗毛,對誰都客客氣氣,像換了一個人,媳婦真的也就懷上了,生下這個兒子。

  這兒子身體卻不健壯,這回又發高燒不退,喝著姜湯捂汗不成,眉心放血也不成,又請善人,善人給孩子的各個關節上揉搓了一番,說:你對孩子太嬌生慣養了,放在手上怕凍了,放在嘴怕熱了,孩子就像地裡的草苗苗,就在土裡長著,風吹雨淋,它反倒健壯哩。跟後說:是嬌生慣養了他,可就這一個男娃,不敢有個三長兩短麼。善人說:那你給娃撞個幹大麼,借借幹大的氣麼。跟後和他媳婦就為孩子撞幹大。撞幹大按舊法要一大早在一個像虎口的大石頭旁邊,擺上好菜好酒,撞見路邊第一個人,這人便是孩子的幹大。而古爐村沒有虎口狀的大石,村西頭的大石磨是古爐村風水裡的白虎,跟後媳婦大清早就在那裡擺了凳子,凳子上放了一盤蘿蔔絲炒豆腐,一盤酸辣土豆絲,還有一小銅壺酒,點了兩根蠟燭,就等著有人出現,偏巧狗尿苔就頭上頂了個燕子窩過來了。

  狗尿苔家的院子裡,每天都有許多鳥來,一來就在院子上空飛,然後落在院牆根的掃帚上,掃帚上就像開了許多花,結了許多果。天黎明,麻雀喊:起來!起來!狗尿苔不起來都不行,麻雀啄得窗櫺嘣嘣響。到了太陽出山,灰鵲來,鴿來,州河灘上的老鸛也來過,有一次老鸛飛來沒有落,丟下一條小魚。但狗尿苔不愛吃魚,古爐村人一般都不吃魚,他讓貓饞嘴了。狗尿苔老希望能來燕子,燕子卻沒來。好像在三年前,燕子曾在院門樓的簷下築過窩,住過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是禿子金在喊婆去開會,婆因為要梳頭起身慢了,禿子金大發脾氣,燕子就飛走了再沒來過。狗尿苔想著那只老燕子可能再不會來了,而新燕子怎麼就不來呢,是也嫌棄著他們家成分高,還是不知道院門樓的簷下還有個窩嗎?他就把那個窩小心翼翼地取下來,窩是用茅草和泥巴做的,做得十分精緻,他把窩放在院牆上,燕子沒有飛來,又用細繩兒系在院子的樹杈上,燕子還沒有飛來。婆說:燕子是自己築自己的窩,它哪兒會理會這個舊窩。狗尿苔堅持說:燕子會來的!婆說:好好好,燕子會來的。不願意讓狗尿苔傷心,就剪了個燕子放在窩裡,晚上說:乖乖睡吧,明早燕子就來了。

  第二天一早去看窩,窩還是空的。狗尿苔就把窩拿在手裡在村裡走,又走到村外的土塄下。端著窩走累了,想著把窩頂在頭上,頭上又放不穩,用草編了個圈兒箍在頭上,然後把窩放上去,牛鈴卻向他跑來。狗尿苔不想理牛鈴,怕牛鈴太吵,那燕子就不來了!牛鈴卻說:我要告訴你個重要事聽不?霸槽他們要去鎮上開會呀,你去不去?狗尿苔說:啊,開啥會?牛鈴就告訴了霸槽和麻子黑,還有開石,他們跟了黃生生要去洛鎮參加個文化大革命的會的,並說他想跟人家一塊去,人家不要他,問狗尿苔想不想去?狗尿苔當然想去,想去的很,當下要到小木屋找霸槽。牛鈴說:人家都嫌我小,哪能還讓你去?他們就商量了,決定提前從村西頭抄小路到屹岬嶺下的公路上等霸槽麻子黑一夥,已經在半路了,他們不讓去也只好讓去。兩人就往村西頭走,牛鈴說:你頭上頂個鳥窩幹啥哩?狗尿苔說:招燕子呀。牛鈴說:招燕子?嘿嘿嘿笑起來,說頂個燕子窩燕子就能來呀,再說去洛鎮還頭上頂這麼個窩?狗尿苔就尋著地方要把鳥窩藏起來,等從洛鎮回來再取。還正扭著頭四處看哩,牛鈴卻說他腳上穿的是草鞋,去洛鎮那麼遠,腳肯定要磨破的,要狗尿苔借給他一雙布鞋穿。狗尿苔不肯借他,牛鈴說:你有婆哩,婆給你納鞋呢,你也不借?狗尿苔說:我婆納個鞋容易呀?牛鈴威脅說:你不借,我就不去了!狗尿苔生了氣,狗日的不是安心讓我去洛鎮,是謀算我的鞋哩,就說:不去了拉倒!自個兒還頂著燕子窩往村西頭走去。

  狗尿苔沒有想到跟後媳婦和兒子在石磨前要撞於大,他走過去了,還說:喲,大清早就吃這麼好的東西?伸手在盤子裡捏了一根土豆絲放在嘴裡。跟後媳婦只有一條腿,人又胖,坐在那裡忙往起站,說:咋是你狗尿苔呀!狗尿苔說:是我狗尿苔,你認不得呀?說罷就走。跟後媳婦拉住他,他不讓拉,跟後媳婦就從他頭上要摘燕子窩,說:瞎女,瞎女!狗尿苔說:瞎女是誰?跟後媳婦說:娃名字叫瞎女。狗尿苔看這瞎女,瞎女黑瘦是黑瘦,卻也大眼大腮幫,只是穿了件花衣裳,頭上梳著蒜苗一樣的髮辮。他知道村裡有這風俗,孩子身體不好,常要把男娃打扮成個女娃樣的。就說:不要動燕子窩!跟後媳婦說:你是娃的幹大了,你得站住。瞎女,快給你幹大磕頭!但瞎女沒有動,說:他是我幹大?跟後媳婦說:咋不是你幹大?撞上誰誰就是你幹大,甭說是狗尿苔,就是一隻狗,一頭豬,撞上了就是你幹大!狗尿苔聽婆說過撞幹大的事,但他沒見過,竟然自己就成了幹大!他趕緊說:我不行,我不當他幹大!跟後媳婦說:行,行,你這樣子才避邪哩!狗尿苔卻不愛聽這話,說:我這樣子咋?!跟後媳婦說:他幹大好,他幹大身體好。瞎女,快磕頭,給你幹大磕頭!瞎女這才走過來趴在地上,給狗尿苔磕了一個頭。

  狗尿苔還在一邊推辭,一邊扭頭往公路上的小木屋看,小木屋門口站著霸槽,麻子黑和開石,似乎還有馬勺。他們離開小木屋已經出發了,後來一輛卡車開過來,他們全站在公路中間,那卡車就停了,幾個人往卡車後廂裡爬,卡車又開走了。狗尿苔跺著腳說:完了,完了!跟後媳婦說:沒完,你娃給你磕過頭了,你就坐下來把菜吃了,把酒喝了。狗尿苔就索性坐在凳子前的地上吃喝起來,他有些賭氣似的,也不讓跟後媳婦和瞎女,端起盤子便往嘴裡扒,很快就扒淨了,酒喝了兩口,卻喝不下去。跟後媳婦說:酒要喝完的,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狗尿苔把酒也喝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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