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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三天前,霸槽是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喜出望外,說:霸槽哥你對我咋這好的!霸槽說:還有更好的哩!竟然把小木屋的鑰匙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問為啥給他鑰匙,霸槽說這幾天他要多到洛鎮去呀,讓狗尿苔來小木屋照看著。狗尿苔覺得奇怪,說:村裡正醞釀著選隊長呀,你走?這一走,不是和上次評救濟糧一樣,自己拆自己台嗎?霸槽說:本來我也謀算的,現在主意變了,只要他支書還是支書,我當那個隊長有啥當頭?古爐村這個潭就那麼淺的水,我就是龍又能興多大風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說:你是古爐村人,連古爐村隊長都當不上,你還能到哪兒成事去?霸槽說:你拿個碟子到河裡舀些水來。狗尿苔說:舀水拿個碟子?拿個盆子麼,沒盆子也給碗麼。霸槽說:知道了吧,碗裝水比碟子強,可碟子是裝菜,裝炒菜的!現在形勢這麼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機會來了,我還看得上當隊長?狗尿苔就看著霸槽。霸槽說:看啥的,認不得我啦?狗尿苔說:你說的話我解不開。霸槽說:解開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給我看門。狗尿苔說:看門就看門,這太歲水還賣不賣?霸槽說:賣麼。狗尿苔又說:太歲肉能不能割了吃?霸槽說:誰敢吃?狗尿苔說:我敢吃。霸槽說:敢吃你就吃!狗尿苔就在這三天裡,一有空就來小木屋,把太歲水賣了幾碗,太歲肉沒人敢吃,他割下一塊又燉著吃了,沒有叫牛鈴。

  隊長還沒有選哩,古爐村卻出了天大的事,是歡喜死了,歡喜吃了兩碗撈面吃死了。

  歡喜一輩子沒拌過女人,跟著侄子磨子過活,日子雖然緊緊巴巴的,叔侄卻相處得和氣。歡喜常在牛圈棚對人說,這身的褂予是侄媳婦在天一熱就給他做好了。他抬起腳,把鞋脫下來,說鞋也是一年兩雙,都是手納的鞋底兒。他說他每頓回去吃飯,包穀糝兒麵條,侄媳婦肯定會給他先盛一老碗,盛好了還再撈一筷子麵條加在碗上,磨子是鍋裡下了漿水萊後才盛一老碗的,再撈一筷子連面帶菜加在碗裡,侄媳婦就喝稀的。他總是在誇侄媳婦,村人笑他:把侄媳婦說成一朵花了,是不是磨子不在,侄媳婦還給你鋪炕暖被哩?因此戲弄著他是燒鍋頭。燒鍋頭是誰公公和兒媳好,歡喜聽了不惱,樂滋滋也不回嘴。麥收之後,家裡的茶飯就改善了,磨子的媳婦在這個中午擀了一案面,面擀好了並沒有切出旗花形,偏用擀麵杖擋著拿刀離,離出長條子,一撮一撮擺放在案板上,她又去院角種的一片辣子樹上摘青辣椒,還掐了一棵蔥,青辣椒和蔥花剁在一起,就讓鄰居的看星路過牛圈棚了把她叔喊一下回來吃飯,自己便生火燒鍋。歡喜往回走,路上遇見面魚兒,面魚兒拉住又說他家裡事,一說就沒完沒了。歡喜說:兄弟,我回去吃飯呀,娃們把麵條都煮上了,吃完飯你到牛圈棚來,你給我說到黑!面魚兒說:你咋恁福的!鬆手讓歡喜走了。歡喜走到巷裡,看見他家煙囪裡冒煙,再黑的煙升過樹梢了,就藍窪窪的,和雲一個顏色。但老順家的狗卻臥在路中間對著他叫,他沒理。從左邊繞開走,狗就移到左邊,他再從右邊繞開走,狗又移到右邊。他說:你這狗,擋路呀,瞎狗!狗說:汪,汪,汪啊汪,汪!他聽不懂狗說的啥,又要走,狗就上來咬,他這下生氣了,拾了個石頭要打狗,狗才跑了。

  歡喜回到家,麵條剛煮熟,歡喜說等磨子回來了一塊吃,侄媳婦說:磨子不知道啥時才回來,你先吃。歡喜就吃起來。歡喜的飯量大,總是端個盆盆當碗,當下撈了一盆盆,拌了調和,蹴在院門外吃。半香從門口過,說:叔的飯量好哇,能吃這麼大一盆盆!歡喜說: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陝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說:哎喲,還是撈麵條,日子好麼!歡喜說:好著哩,半香,這日子是好著哩!後來磨子也回來了,也撈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婦是最後才端上碗的,說:調和咋樣?磨子說:行,辣子出頭得很。媳婦說:以後再忙,飯時了就回來。歡喜在院門口還接了話,說:就是,我回來的路上面魚兒還拉住說他家窩事,我沒聽,我說天塌下來也不能耽擱吃飯麼!磨子說: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婦碗裡並不是撈面,而是湯麵,說:你也給你撈些幹的麼,麥收了,又不是沒有。媳婦說:你和叔吃好就是,外頭人出力大,我在屋裡,吃撈面糟踏呀?!突然聽見有破碎聲。媳婦說:啥響的,誰把碗打啦?磨子心裡疑猜,端著碗到院門外看,便見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腳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歡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婦,媳婦一看就嚇得哭。磨子說:快去叫支書!支書趕來,左鄰右舍已圍了許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頭血的放眉頭血。支書說:這病來得猛,快往鎮衛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邊人說:霸槽這幾天去洛鎮了。支書說:這狗日的,手扶拖拉機在不?旁人說:在的。支書說:讓禿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婦就進屋把炕上的被褥卷了,拿出來鋪在地上,讓人抬了歡喜到被褥上,一聲一聲喊:叔,叔,你咋啦,叔!禿子金跑來了,說了句:這陣用得上我了?支書瞪了他一眼,禿子金不再說話,把手扶拖拉機開了來,歡喜就被眾人抬上去。歡喜身架子大,車廂裡斜著剛剛放下,磨子就又進屋拿了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墊在叔的頭下。支書說:就枕這?磨子說:我叔一直枕石頭,他說石頭涼不害眼,越枕越軟。支書說:石頭咋能越枕越軟?拿個棉枕頭去!磨子又進屋取了他們夫妻的雙人枕頭,枕頭上腦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乾淨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來,一時面色蒼白,嘴唇顫抖,渾身軟得坐在地上。眾人說:磨子也不行啦?!忙又來扶磨子,磨子媳婦也身子靠住了門框,說:我也頭暈!眼睛閉了,不敢動彈。眾人都嚇慌了,張著嘴說:啊!啊!不曉得該怎麼辦了。支書說:還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鎮上送!眾人七手八腳把磨子和磨子媳婦也扶上車廂,又坐上去幾個人,手扶拖拉機就突突突地往洛鎮開。

  到了鎮衛生院,醫生一檢查,歡喜已經沒氣了,磨子是一進院人就昏了,經過救治,才慢慢睜開眼。醫生說是食物中毒,給磨子夫妻灌腸洗胃,折騰了半天,磨子媳婦沒事了,磨子也沒事了。衛生院讓磨子住院打幾天針,磨子不住,在街上買了一張席,又買了只白公雞,把他叔的屍體運回到了古爐村。

  好好的歡喜,已經把一盆盆撈面吃了,卻突然就死了,人命咋這麼脆的!醫生說是食物中毒,這怎麼個中的毒,這毒又是怎麼個中的,古爐村人都驚呆了。古爐村可是人經幾輩都沒聽說過這種事。磨子家設了靈堂,開始做棺拱墓,支書沒讓入殮,給派出所報案。王所長帶了三個人很快就來調查。認定這是一樁投毒殺人案,毒藥就是滅鼠靈,但必須需要一隻狗,讓狗來試吃試喝磨子家的甕裡的漿水菜,桶裡的水,罐子裡的鹽,缸裡的麥面,米,包穀面,豆麵,稻皮予炒麵。牛鈴說:我叫老順家的狗去。老順踢了牛鈴一腳,說:讓我的狗來,咋不把你家的豬叫來?支書說:那就用雞試吧,雞沒狗值錢。磨子把自家一隻不下蛋的母雞抱了,讓雞一樣一樣吃,雞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飛到院牆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長又讓雞吃剩在鍋裡的飯,狗尿苔就招呼院牆上的雞,雞卻不下來。狗尿苔說:你下來!雞說:咯嗒!狗尿苔說:沒事。雞又說:咯嗒咯嗒?狗尿苔說:沒事沒事。雞從院牆上下來,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順家的狗忽地從院門口沖進來,一下子噙了雞脖子,像黃鼠狼子一樣,把雞拉走了。狗尿苔攆出院門外,老順家的狗放下雞,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聲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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