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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院子裡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罵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給狗說什麼話?!也跑到院門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雞砸過去,雞在地上撲喇喇了一陣,他逮住了,抱著放在鍋臺上讓吃。雞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鍋裡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麵條,像吃蚯蚓一樣,脖子一聳一聳吃下去,飛下鍋臺,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門外,老順家的狗叫得更凶,而且有了嗚嗚聲。狗尿苔回來,說:狗說不敢叫雞吃的。麻子黑說:不叫雞吃了,你吃?!雞還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個字,又走了一行個字。支書說:沒事,沒事,這剩飯裡沒毒。雞卻步子歪起來,像喝了酒,人們就給雞讓路,雞開始翻廚房門檻,翻了一下,沒翻過去,再翻,咕嚕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結論,鍋裡的飯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沒有把老鼠藥投到水桶裡、麵粉裡和漿水菜甕裡,而是直接投到了鍋裡或擀好的麵條裡。有了結論,瞭解情況,磨子的媳婦說她從做飯到吃飯,家裡沒有來過別人,連雞兒狗兒都沒進院子。再勘察地形,廚房門是朝院內開的,有個窗子直接開在案板後的牆上,窗子對著巷道,窗子現在還開著。這就說明投毒人是從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麵條上。接下來,派出所的人就要調查誰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倆和支書,別的人全部散去。支書對狗尿苔說:把死雞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雞一邊往院外走,一邊大聲說:都看清呀,這是被毒死的雞,誰要是再從尿窖子裡撈了去吃,吃死誰誰負責!

  但是,狗尿苔並沒有把死雞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髒,這只為破案而死的雞應該把它埋葬在一處乾淨的地方。在去窯場的半路上,長著一叢苜蓿,狗尿苔挖了個坑把雞埋了,還掬土壅了個小土堆。他說:是毒面毒死了歡喜爺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槍斃了,我會割他兩疙瘩,一塊供在歡喜爺墳上,一塊供在你墳上。他說著,一隻蜘蛛極快地爬過來,停在了墳頭就不動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說:蜘蛛,你從哪兒來的就臥在這兒不動?而蜘蛛一聲不吭。狗尿苔突然覺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雞在告訴他已經聽到了他的話?

  埋葬了雞,狗尿苔幾天心裡不舒服,想到雞飛到院牆時,他還在說沒事沒事,怎麼能沒事呢,就是讓雞來試毒的,怎麼就哄著雞說沒事呢?從此,狗尿苔見了所有的雞,狗,豬,貓,都不再追趕和恐嚇,地上爬的蛇,螞蟻,蝸牛,蚯蚓,蛙,青蟲,空裡飛的鳥,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彈弓射殺。他一閑下來就逗著它們玩,給它們說話,以至於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有許多雞和狗,地裡勞動歇息的時候,他躺在地頭,就有蝴蝶和蜻蜓飛來。牛鈴很疑惑,問狗尿苔有什麼辦法能招這些東西,狗尿苔不告訴他。

  派出所在古爐村呆過了七天,沒查出個眉目,古爐村人心惶惶,支書更是臉上沒光,接二連三地出事,這讓他心氣挫傷了許多。他對天布說:我鎮不住村子了?天布說:這怎麼能怪你?支書說:這是階級敵人在破壞,確實有階級敵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個一個掂量了,沒有誰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誰都可疑。

  四類分子又集中學習了兩天,這兩天,到窯神廟去的是守燈和婆。王所長說:古爐村就這兩個四類分子?支書說:要說呀,這兩個還不是真正的四類分子,守燈他大是地主,蠶婆的丈夫是解放前當偽軍去了臺灣。王所長說:蠶婆,這種人還叫婆?支書說:她歲數大,村裡人一直這麼叫。王所長說:歲數大就不是階級敵人啦?支書說:對,對,以後讓村裡人叫她蠶,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長說:四類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這案子!支書說:還有一個人,以前學習也讓來過,讓他這次也來吧。於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來學習。

  牛圈棚裡沒了歡喜,臨時讓迷糊喂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麼就拿什麼打,牛就叫聲不斷。王所長給守燈、婆、善人講政策,又威脅恫嚇,三個人卻說不是他們幹的,分別提供了那天他們在幹什麼活的人證物證。王所長就不再追究了,出來罵迷糊怎麼養的牛,讓牛老叫喚,也拿了皮帶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頭花點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燈、婆和善人都沒有作案的時間,就放了他們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實誰買過老鼠藥,結果是家家都買過老鼠藥,因為收了麥,家裡有糧了,老鼠都跑來了,連黃鼠狼也來,八成家的三隻雞娃才出窩了三天,夜裡就讓黃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還得輪流著在各家派飯,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問:案子還沒進展?王所長說:沒進展。麻子黑說:會不會是外村人?王所長說:我是外村來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裡說:飯桶麼,這麼個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歡喜就得下葬,因為屍體在第二天就變黑,又放了那麼多日,身子下邊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裡紅白事支書定下規矩必須全村人都來,主家做飯吃,人人都幫忙,可歡喜是這麼個死法,這規矩就棄啦,下葬那天,磨子沒有給村人做飯吃。入殮前,當然是婆要給歡喜洗臉穿壽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剛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濕棉花在額上、腮幫子上點了幾下。壽衣是三單三棉,頭一件單褂子就穿不上,歡喜的肚子脹得像用氣管子充了氣,折騰了半天單褂子還是系不上扣門,另外兩件單的三件棉的就無法再穿,蓋在了身上。往棺材裡放呀,不敢抬著放,一動就流一種是血不是血是膿不是膿的黑水,把所穿的蓋的壽衣都滲透了。婆說:歡喜,你咋這可憐啊!著人用白布包了,抬著白布四個角放進去。但棺材又裝不下,婆拿著麻紙包的草木灰墊身子,把這個胳膊壓下去,那個胳膊又出來,那個胳膊是硬的,打著彎,像個燒火棍,嚇得田芽、戴花不敢看。長寬在旁邊埋怨磨子,說:人一咽氣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現在成這樣!磨子說:我不疼麼,我不疼麼!就撲過去放聲哭。婆說:不敢把眼淚滴到你叔身上,滴到身上他在陰間迷路哩。給你叔揉胳膊,揉胳膊。她自己卻嘴裡嘰嘰咕咕說:歡喜,歡喜,把胳膊放下去。你是冤枉的,派出所正破案哩,案能破哩。這話一說,磨子也說:叔,叔,你要有靈,你也向兇手索命麼,你讓他魂不守舍的暴露麼,叔!歡喜的胳膊竟然慢慢軟下來,勉強塞進棺了。蓋上棺蓋,再釘了長釘,又用繩子綁了抬杆,磨子夫妻上香燒紙,趴在棺前哭,天布指揮了幾個壯勞力,一聲吼:起!抬著棺材小跑著往墳地去了。

  埋歡喜的那天,霸槽從洛鎮回來。霸槽還在洛鎮就聽說歡喜被人害死了,歡喜在去年為挖石碑的事和他吵鬧過,原本不想回來,可覺得古爐村竟然有人毒死歡喜,又想回來看看究竟,就回來了。抬棺時,需要有力氣的,有人說看見霸槽回來了,讓霸槽也來抬,狗尿苔就去小木屋叫霸槽。狗尿苔一出門,又是一群狗和貓跟著他,到了小木屋,屋裡坐著一個生人,卻沒見霸槽。那人一見狗尿苔,說:是你呀!狗尿苔說:你是誰?那人說:不認識啦,搶我軍帽的那天,你就在現場。狗尿苔再看,果然就是那天被搶了軍帽的學生,慌忙往外跑,而狗和貓卻撲在門口,堵住了那人,咬聲一堆。

  跑上公路,碰著了霸槽,霸槽從塔後竹叢里拉屎過來,還提著褲子。狗尿苔說:甭進去,那個學生尋咱的事來了!霸槽卻笑著說:是那個學生。我在洛鎮碰著了他,特意帶回來的。狗尿苔說:他沒認出你?霸槽說:不打不成交的,現在我們是朋友了。就拉了狗尿苔進了小屋,那人說:你沒想到吧,是你告訴我這裡是古爐村,我說我記住了,我會再來的。這不就來了!那人伸出手來,狗尿苔才發現是六個指頭。那人說:我叫黃生生。狗尿苔說:哦,六指指。黃生生沒惱,卻說:六個指頭更能指點江山啊!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黃生生的手像鉗子一樣握得狗尿苔疼。

  黃六指,哦,是黃生生,還足那麼瘦麼,頭上又戴著了一頂軍帽,胸口上又別了毛主席像章,不是兩枚,是三枚。黃生生摘下一枚送給了狗尿苔,狗尿苔頓時覺得黃生生人挺好的麼,就熱火起來。狗尿苔問著這樣,又問了那樣,直等到遠處的村裡起了一片哭聲,才記起他是來叫霸槽去抬棺的。忙給霸槽說了,霸槽卻說他不去了,也不讓狗尿苔去,還叫狗尿苔拿桶去河裡提水,再抱了柴禾燒鍋做飯。狗尿苔提桶到了河灘,扭頭看見抬棺的人已從巷道走到了中山坡根,而這時候,一頭牛突然在村邊的塄畔上跑,接著是第二頭,第三頭,迷糊在大聲叫喊著,叭叭地抽著鞭子,又有一群牛跑出來,全站在塄畔上伸長脖子叫,叫聲又長又亮。狗尿苔丟了桶,就跪了下來,朝著中山碲了一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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