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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支書一咳嗽,等於會議開始了,院門是咯吱關了,牛圈棚裡有了一個噴嚏,大家再不說話。

  支書讓水皮來念報紙。報紙上有長篇社論,念完了,又念省上的文件和縣上貫徹落實省上文件精神的文件,以及洛鎮公社貫徹落實縣上文件精神的文件。那份報紙放在了桌子邊上,禿子金趁水皮不注意,把報紙拉下來,折疊著要墊在帽殼裡。旁邊的跟後說:那是報紙!禿子金說:念過了沒用啦。跟後說:會後支書要收回的。禿子金沒有把折疊的報紙墊在帽殼裡,而放在屁股後,等著會散,支書不提說收報紙就可以帶回家了。狗尿苔看見禿子金把報紙放在了屁股後,用樹棍兒撥,撥了過來,卻被斜著坐的牛鈴用手壓住。狗尿苔說:給我!牛鈴說:給你婆呀?狗尿苔說:讓我婆給你剪個獅子。牛鈴抬了手,狗尿苔把報紙又折疊了一下,裝進了衣兜裡。水皮還在念文件,念得很順溜,他並不像支書在念報紙和文件時那麼不斷地出現認不得字或者時不時把句子的節奏念亂,也許,水皮故意要顯示他的水平,越念越快,像簸箕裡倒核桃。人們就看著那兩片嘴唇,上唇短,下唇長,開合閃動,就想到州河裡昂嗤魚在吞食。土根低聲說:水皮念了那麼多了沒有打一個咯噔。得稱說:嘴像刀子!扭頭看水皮的媽。水皮媽知道人們以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她並不回應,而是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兒子,說:這長的文件!水皮念得臉上都有了汗,桌子底下的右腿支在左腿上,右腿在隨著聲調搖動,好像打著節拍。

  水皮的那條右腿有節奏地搖動著,慢慢卻使人們疲勞了,雖然還沒有打瞌睡,沒有交頭接耳,而挺著的身子不能再堅持了,一松,撲撲遝遝下去,像撲遝了一堆牛糞。

  報紙和文件全念完了,水皮抬起頭,說:完了。支書說:完了你坐下去。水皮就重新坐到桌子腿那兒,支書說:今天的學習就到這兒,磨子,你查查,有誰沒來?從今日起,以後凡是學習會,來的人由以往記五分工提高到八分,沒來的就扣五分。會場立即又精神了起來,灶火想吃煙了,便說:狗尿苔,火繩哩?狗尿苔來時就帶著點著了火繩,來後見好多人已吃著煙,就把火繩掐滅了,聽到灶火喊,又重新點火繩,在人窩裡跑來跑去點煙。磨子站起來查人,說缺五個人,狗尿苔說:你算我了沒?磨子說:哦,把你忘了。你跑啥的,坐下!狗尿苔就坐下,支書又一個咳嗽,同時牛圈棚裡有一個噴嚏,大家重新安靜。

  支書講話了。在每次學習會後,支書必然要講話的,可他的聲音並不慷慨激昂,他在說古爐村從去年以來,革命的形勢是好的,生產的形勢也是好的,修了三十畝梯田,開了五裡長的大小過水渠,燒了十二窯瓷貨。村裡雖然死了四個老人,一個難產的嬰兒,卻也新娶了三個媳婦,豬呀狗呀貓呀沒一個遭瘟的,除了丟失鑰匙,沒再發生盜竊事件。公社派出所一共來過五次,沒一次是來查案子提罪犯的。公社和縣上給村裡頒發了五個獎狀,一個是治安模範村獎狀,一個是民兵組織先進村獎狀,一個是農業學大寨紅旗獎狀,一個是給黨支部的獎狀和一個授予他個人的獎狀。但是,支書說到這兒,他就停下來,又開始把煙鍋塞在煙包裡裝煙,會場鴉雀無聲,因為支書講話前邊總是要講正面的革命生產形勢,這都成了規矩,也成了套路,接下來要講的才是今天會議之所以召開的內容。支書的但是之後要講什麼,好多人仍不知道,會場上善人與守燈和婆站在了一起。這善人肯定是犯了事了,是不是關於讓霸槽挖坑的事,可如果是挖坑的事而霸槽怎麼還坐著,那善人就是因別的事了,事情還很嚴重?支書果然就講到善人了。他說:我這次到公社開會,公社傳達了省上一個文件,這個文件是機密文件,指出社會上有一種不好的苗頭,有人在對社會主義,對共產黨領導,對共產黨的幹部不滿,尤其在一些大城市裡。我們離大城市很遠,離縣城離洛鎮也遠,但是,風在山外吹了,古爐村也會落灰塵,天上有了烏雲,古爐村也會丟雨星。我醒悟過來了,為什麼古爐村去冬就丟鑰匙,這其實就是烏雲在我們這裡丟的一滴雨星!而就在我不在的兩三天裡,古爐村竟然又出事了,這就是郭伯軒的問題,今天讓郭伯軒站在這裡,就是要給他上課,要給他受教育,大家都知道,郭伯軒還俗後遷居到古爐村的,還俗是共產黨的政策,是公社張書記的指示,新社會怎麼還能允許舊社會的那一套呢?人人都要勞動,誰也不能坐在那裡讓人養活。郭伯軒到古爐村後住在窯神廟,寬敞的地方讓他住了,他應該感激古爐村的廣大貧下中農,應該積極地勞動改造,脫筋換骨,可是,郭伯軒又把窯神廟變成一個寺院了。幸福是共產黨給我們的,天大地大不如共產黨的恩情大,大親媽親不如毛主席親!郭伯軒把窯神廟變成了寺院為什麼就不能搬出?世上佛大還是共產黨大,我看共產黨大,共產黨把佛打倒了,佛法的威力在哪兒,共產黨一根毫毛也沒損失麼!讓他搬出去了,他當然不滿,裝神喬鬼,謠言惑眾,擾亂社會!一個山野農人,有什麼知識,卻教唆人來牛圈棚裡挖坑,是不是還想點火燒了牛圈棚,下毒藥毒死耕牛?還有,把公房騰出來有人說三道四,我聽了很生氣,這是貧下中農說的話嗎,這都是受到郭伯軒的影響!至於賣公房幹啥,不是早給大家說明了嗎,就是要給窯場添置架子車,還要買一輛到鎮上賣瓷貨的手扶拖拉機,這有什麼不對?公房的事好像和牛圈棚裡挖坑是兩碼事其實是一碼事,連鎖的事,反映了階級鬥爭的一種新的動向,我們要提高警惕,明辨事理,把不利於社會主義的火星子一發現就要踏滅,不能讓它起焰,也不能讓它冒煙!

  支書講了足足兩頓飯時後,大家在地上把尾巴骨都坐疼了,不停地變換著姿勢,有人當然要起來去廁所,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便這兒咳嗽了,那兒又咳嗽。狗尿苔也好奇了,平常並不覺得有多少咳嗽,一留神了,咳嗽竟這麼多,他就扭著頭看看誰還沒有咳嗽,有趣的是他一看著誰,誰就咳嗽了,而且聲越大。但水皮和迷糊沒有咳嗽,水皮在土揚起來後就戴上了他的口罩,而迷糊坐在那裡嘴一直在咕嚅著吃炒麵。迷糊一定是餓死鬼托生的,口袋裡裝了炒麵,過一會抓一把喂在嘴裡,過一會又抓一把喂在嘴裡。狗尿苔也出去尿了一泡,在廁所牆頭上捉了個七星瓢,回到會場在手裡玩。七星瓢一旦扇開翅膀要飛,他就拿手捂了,突然不捂了,心想讓七星瓢飛到水皮的耳朵裡去,耳朵一癢,水皮肯定就咳嗽了。可七星瓢一飛,卻從院門口飛出去了。迷糊呢,突然就不嚅動嘴了,人癡呆起來,一動不動。坐在身邊的八成說:咋啦,咋啦?迷糊還不動,嘴張著沒了氣。大家都朝迷糊看,連支書也看,停止了講話,說:迷糊你要打噴嚏出去打,看你這啥樣子川迷糊就往起站,還是打不出來,婆就說:看太陽,看太陽就打出來了!迷糊朝天上一看,啊——嚏!一個噴嚏打得像響了個雷,鼻涕眼淚連同嘴裡的炒麵都出來了。大家都要笑,支書又一個咳嗽,沒人笑了,迷糊還要回會場坐,磨子把他推開,不讓他回會場,迷糊說:那不准扣我工分!一出院門又接連打了三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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