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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會終於散了,大家都在院門口擠,霸槽又讓狗尿苔跟著他,狗尿苔卻要等婆。婆和守燈以及善人要等大家都走了才能走,葫蘆的媳婦也沒走,她低聲給善人說:要知道今日是批你,我寧願不要工分也不會來的。你不要生氣,沒有人笑話你的,古爐村十多年裡有誰不批人,有誰沒被批過?守燈和他大是老挨批戶,六升他爺是中農,人社不積極批過,老誠他大收麥天吃煙引起了火災批過,護院他媽大躍進時不願砍他家的樹去煉鋼批過,頂針她大在開始學大寨的時候說過牢騷話批過,就連支書和滿盆,四清裡也讓公社的人審查過來審查過去。善人說:這我知道。不說啦,支書朝這邊看哩。葫蘆媳婦說:我沒說妄話。善人卻離開了,坐在了臺階上去揉腿。已經不再站了,腿竟抖起來,用手去按,抖得更厲害,善人就說:守燈,你瞧這腿!腿不如樹麼,樹常年站著不動,腿就成這樣?!守燈說:你不習慣麼,以後站上幾次就不抖了。善人說:以後?以後還站?!守燈說:站過一次你就有前科了。你也是沒事尋事,咋就給霸槽出那主意?善人說:他人燥著哩,你不給他尋個出氣筒子,他說不定就炸啦!我聽說蓋這牛圈棚的時候把村裡一塊石碑子去墊過坑,我說石碑子可能在牛圈棚底下,把石碑子尋出來重新栽了,或許就好了,誰知道他挖那麼深的坑?六升說,那石碑子上刻著朱家的家訓哩。守燈說:你也真會裝神弄鬼!善人說:你給我也戴帽子?守燈說:這是支書說的。善人說:是不是?守燈說:你站在那兒沒好好聽?善人說:我站在那兒想,這站著也好,站著總比跪著強麼。支書說我是裝神弄鬼,這鬼不能弄,神要裝哩,如果一天不是說人就是呵人,甚至罵人打人,他氣,別人也氣,氣就是鬼。我會裝神,見人不對,我就一笑,樂就是神,神起來就不傷我的。守燈說:那你就好好揉腿吧。出院門走了。

  院子裡最後只剩下了善人和婆,婆彎腰把大家墊屁股的磚頭收拾了往牆角放。狗尿苔埋怨婆出的那力氣幹啥,婆說:讓你歡喜爺一個人收拾啊?!霸槽還在院門外站著,見人都走完了,又進來給善人說:嗨,是我帶累了你。善人說:這與你屁相干?我自己和的面,自己拌的餡,包出的餃子來,我自己知道。霸槽就不說話了,抬腳踹了一下牛圈棚的牛槽。歡喜氣得拿眼盯著霸槽,霸槽也不理他,催著狗尿苔走。狗尿苔在問婆:婆,你腰疼不疼?婆說:哪有不疼的?你又要去哪兒?狗尿苔說:霸槽哥那兒有太歲水,我去舀些給你喝,腰就好受了。歡喜還在那裡受氣,氣得臉都黑了,善人說:我們走了,你把院門一關好好笑幾聲,仰天笑幾聲,把陰氣放出去,不受他克了。

  狗尿苔跟著霸槽去了小木屋,霸槽似乎忘記了要給婆舀神水的事,就拿出一瓶酒坐在那裡喝。他喝得很猛,也不說狗尿苔你喝呀不,狗尿苔看見屋角還堆了三個空酒瓶子,心想這是從哪兒弄的酒,把我叫來就是讓我看著他喝酒嗎?小木屋裡頓時一股子酒氣,狗尿苔皺著鼻子。霸槽說:不要吸!狗尿苔說:為啥?霸槽說:我掏了錢買酒讓你吸香氣?狗尿苔說:吝皮麼!看他一氣兒將一瓶酒喝下去二指,說:在外邊掙了大錢了?霸槽說:那當然!狗尿苔說:外邊是個啥樣子?霸槽說:也想出去呀,那我再出去就帶上你。狗尿苔說:你還出去呀?霸槽眼睛瞪著,鼻孔張大,像是和人吵架一樣,說:咋不出去?!狗尿苔嚇了一跳,還沒回過神來,霸槽一把把狗尿苔拉過去,拿起酒瓶就給他嘴裡灌。狗尿苔美美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喝嗆口了,但霸槽還給他灌,一丟手,狗尿苔在地上站不穩,差點坐在地上。

  霸槽嘎嘎嘎地笑,笑得像夜貓子。

  狗尿苔說:你醉了!

  霸槽說:你醉了!

  狗尿苔從懷裡掏了善人給他的那個小鏡子,小鏡子裡他臉紅得像戲臺子上的關公。

  霸槽說:去,把酒瓶子拿到塔前那兒摔了,就摔在當路上!

  狗尿苔說:摔在路上軋人家輪胎哩。

  霸槽說:就是要軋他媽的輪胎哩,軋了輪胎我就能補胎了!

  狗尿苔竟然搖搖晃晃地拿了四個空酒瓶子要出門,他覺得他一下子長高了,他從來都沒有長到這麼高,在出門的時候還低了一下頭。傍晚的霧又起身了,整個麥田像燒開的鍋,罩籠了白氣,白氣又長了腳腿爬上公路,公路也軟和了。他摔碎了三個酒瓶子,摔第四個酒瓶子,頭就暈得厲害。

  第四個空酒瓶子一響,狗尿苔卻聽到了還有一下破碎聲,扭頭看時,從村口到公路的土路上,影影綽綽地是杏開和拄了拐杖的滿盆,杏開在地上拾什麼,滿盆又奪過去,再是一下破碎聲,杏開就哭。滿盆在罵:你變著法兒給我跑麼,喝水,喝尿呀,喝毒藥?!拐杖舉起來打杏開,自己卻倒在地上。狗尿苔擔心這麼一打鬧,霸槽要衝出小木屋來奪杏開了,他站著沒動,可能要發生一場打鬥了,他不知道應該去幫霸槽還是滿盆?但是,等了好久,杏開已經被滿盆打罵著進了村,霸槽還沒有出來。他回到小木屋,霸槽就坐在門裡,臉黑得像一塊生鐵。

  狗尿苔說:滿盒打杏開哩。

  霸槽沒吭聲。

  狗尿苔說:杏開肯定來找你的。

  霸槽還是沒吭聲。

  狗尿苔生了氣,說:不讓你和杏開好,你要好哩,你給杏開惹下一堆事了你跑了,回來還不見她?!

  霸槽突然吼道:我就不見!咋啦?!

  霸槽凶得要吃了狗尿苔,狗尿苔心裡卻高興了:這下好了,他終於斷了念想了。

  霸槽說:不就是個隊長的女兒嗎,有啥稀罕的?沒了她就找不下女的啦?找不下農村的找一個城裡的!

  已經和杏開斷了念想,就沒必要說杏開的壞話呀,狗尿苔又要替杏開抱打不平,他說:找一個城裡的?你找呀,找一個回來我看看!在哪兒,哪兒?!

  霸槽說:你等著吧!

  公路上有了人的腳步聲和推著自行車的聲,霸槽說生意來了,讓狗尿苔去舀一盆水,準備著補胎,狗尿苔拿起了那個瓷盆卻呼地摔了。

  霸槽這下吃了一驚,說:你這碎(骨泉)還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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