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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霸槽晚上睡得晚,又喝了太歲水,還睡著,褲子都蹬掉了,赤身裸體在炕上,但眼上還戴著墨鏡。人們敲門,他沒睡醒,從後窗用樹棍兒捅,捅醒了,說:霸槽,你睡覺還戴墨鏡?霸槽穿起來,開了門,說:不戴墨鏡我睡不著麼!

  狗尿苔首先往水盆裡看太歲,吃驚的是他昨晚偷割的那個地方肉又復原了,看不見一點痕跡。呀,太歲還有這個功能哩,這麼說,吃太歲肉還能治跌打損傷呀?可狗尿苔沒敢說出口。

  霸槽見這麼多人來小木屋,這可是自小木屋蓋起都沒有過的事,他就拿起勢了,顯派他的寶貝:用木棍撥拉著太歲的每一部位讓大家看,並用勺子舀了盆裡的水讓大家喝。沒人敢喝,狗尿苔說:好喝得很!就先喝了,然後大家一窩蜂爭著喝起來,喝了咂著嘴,說:嗯,是神水!還要喝,霸槽都允許了,他說從此他不會再釘鞋了,就在公路邊賣太歲水呀,喝一口五分錢!

  正排誇著,天布用自行車帶著支書從公路上騎了過來,支書原本是不讓天布停下車的,但好多人都在小木屋門口站著,狗尿苔就到路中間攔車子,說:爺,支書爺,快來喝神水!支書只好下了車,嚴肅地說:喝什麼水,一州河的水沒喝過?!狗尿苔說:是太歲水,霸槽養了個太歲!支書說:太歲,哪兒來的太歲?狗尿苔說:挖下的,從土裡挖下的。支書並沒有往小木屋來,他說:挖太歲?太歲頭上的土都不敢動,還挖太歲?!今日沒出工?馬勺說:蓮菜池那兒堆堰的。支書說:堆堰堆到公路上來啦?!支書明顯是生氣了,大家就灰下來,開始有人往蓮菜池跑,接著全都跑。狗尿苔還在說:爺,支書爺……支書背著手腳步不停地走過去了。

  支書一回到家,馬勺就來了,他報告了牛圈棚的地被挖的事,也報告了村人去填坑時對公房處置的議論。他說得天搖地動的,支書閉著眼睛就坐在椅子上,他以為支書睡著了,用手在支書面前晃晃,支書卻說:醒著的!馬勺就繼續報告,說霸槽是在挖坑尋石碑子時挖出了太歲的,他怎麼就能挖出太歲,還養在家裡?太歲是代表著一種不吉祥,是凶,是惡,是魔鬼,他霸槽想幹啥?正是他挖坑挖出了太歲,才導致村人對公房處置的種種說法。他這挖的什麼坑,給你支書挖坑哩,挖集體利益的坑,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坑!支書眼睛還閉著,一動沒動。馬勺就不說了,支書的老婆把笸籃往臺階上拿,馬勺過去幫她,支書說:說嘛!馬勺又折身坐在支書面前的小凳上,說,面魚兒給人說,霸槽之所以挖坑哩,都是聽了善人的主意。支書的眼睛睜開了,說:善人的主意?馬勺說:是善人。支書說:還有啥?馬勺說:沒了。支書說:你去吧。眼睛又閉了起來。

  下午,鐘聲敲了起來,敲鐘的不是滿盆,滿盆還在炕上躺著,是支書在敲,敲得緊而急。

  婆喂過了豬,喂豬的時候在巷道裡拾到了一張紙,才拿回來在桌子上熨平,一聽鈴聲急促,渾身就顫起來,手扶住桌子只說能止住顫,沒想顫得更厲害,渾身的肉像一塊一塊掉下去。狗尿苔從外邊進來,婆問:你聽到鐘聲啦?狗尿苔說:不是開批鬥會,是學習哩。婆說:那咋敲得恁緊,你聽誰說的?狗尿苔說:磨子在巷道裡招呼人哩。

  婆先去的公房,一去,好多人已經在公房門口的場院裡坐著了。以往的規程,古爐村不管是開批鬥會還是學習會,婆都是要站在會場前的,婆就往公房臺階下走,臺階下簷水沖成了一排土窩兒,第十八個土窩兒是她常站的地方。但是,第十七個土窩兒站著守燈,而第十八個土窩兒卻站著了善人。

  善人的背有些駝,站在那裡頭自然就低著。他低頭看見了臺階的石頭縫裡有螞蟻鑽出來,是黃螞蟻,頭大腰細,排著整齊的隊列,爬上了他的鞋,又爬上了褲腿。

  支書說:往前站,你往前站!

  善人往前挪步,螞蟻從鞋上掉下去,螞蟻永遠不知道它爬上的是人的鞋,也永遠不知道怎麼天搖地動了一下,它就掉下去了,它從地上爬起來,使勁地搓臉,想不明白。善人怕踩著了螞蟻,腳咯拐了一下,險些跌倒,往前站了一尺遠。坐在他前面的是禿子金,禿子金卸了帽子,頭上的瘡又多了幾個,有三處的瘡破了,滲著黏黏糊糊的東西。善人低聲說:你這幾天吃肉啦?禿子金朝上翻白眼,說:吃啦,前幾天逮了個野雞,昨日又弄了個貓,誰知道從哪兒跑來的貓,肉發酸。善人說:你要忌口哩。禿子金說:肚裡餓著還忌口,見死娃娃都想吃哩。善人說。你得吃素,吃素是為了循環,你不吃那界物,就和界隔界,不吃肉,就和畜生野物隔界了。禿子金說:我吃了就是畜牲野物了,你罵我?善人說:我給你說病哩。婆的手就在拽善人的後襟。這一切支書都裝在眼裡,支書說:郭伯軒——!村裡人都叫善人,其實善人的名字叫郭伯軒。善人擰過頭來,說:我來啦。支書說:你來幹啥呀?善人說:來站的。支書說:來站的就站好!善人不說話,站好了。守燈細高細高的,斜著眼往牛圈棚那兒看,善人也往牛圈棚那兒看,那裡挖出的坑已經填了,新土明顯,牛都站著,頭朝東,尾巴朝下,只有那頭患牛黃的花點子牛還臥著。

  狗尿苔來得晚,他是被霸槽叫住,呆在山門下,遲遲沒進公房場院。當支書通知窯場的善人來參加會,並要求站到社員們前,霸槽就估摸他也會被通知站到社員們前的,所以,他就硬拉了狗尿苔做伴,故意和狗尿苔說說笑笑,耳朵和眼睛卻留意著動靜。但是,沒人通知霸槽去站著,也沒人和霸槽打招呼,都臉定得平平的擦身而過,竟然連杏開只看了霸槽一眼也匆匆走開。狗尿苔輕聲叫:杏開,杏開。

  霸槽回來後,杏開還沒有見過霸槽,她只說霸槽會找她的,卻沒有,她也就賭了氣,你不來見我,我也偏不去見你。在霸槽挖到了太歲,第二天村人都去喝太歲水,而且狗尿苔還告訴了杏開,杏開說:他呢,他的腿呢?!沒有去。現在,狗尿苔低聲叫杏開,杏開側著身子往公房院去,狗尿苔看見杏開怎麼不會走路了,胳膊和腿都是硬的,在路過那個小坎兒時差點跌倒,但她的辮子梢系著手帕結成的花。狗尿苔真不明白杏開為什麼這樣,他看著霸槽,霸槽撇了一下嘴,他也就回應著撇了一下嘴。

  滿盆沒有來,看來滿盆實在是來不了了,磨子站在公房門口,說:到齊,到齊,都到齊了麼?開會學習啦!這話明顯地是對霸槽說的,因為只有霸槽還在院外。霸槽就讓狗尿苔在前邊,兩人走了進來。

  支書依然坐在那張桌子後邊,將旱煙鍋塞在煙包裡裝煙,不停地在裝,始終沒有把裝好的煙鍋取出來。從公房門口到院門口,地上坐滿了人,會遲遲沒開始,有人就嘁嘁啾啾說話,或者是誰又放了屁了,你罵是我放的,我罵是你放的,或者誰抱著的小孩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樣在地上鑽,踩著尿的指責小孩的媽,小孩的媽故意罵著小孩給指責人傷臉,而小孩尖錐錐地哭。磨子在呵斥:這是開會哩是過廟會呀?讓娃娃們都出去,出去!麻子黑和馬勺坐在一搭,麻子黑說:滿盆不在,招呼人的應該是你,他磨子在那招呼啥的?馬勺說:我才懶得招呼哩!迷糊開始攆著孩子們往院外去,有孩子不願出去,雙手拉著院門框,迷糊又扳孩子的手指頭,孩子罵:迷,迷!……迷糊說:迷你媽的×!支書就把裝煙的旱煙鍋裝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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