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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善人正燒包穀糝糊湯,陽光從窗子進來,屋裡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動著,一會也是白人,一會又是黑人,站在白與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鍋裡的糊湯泛泡兒,泛上個泡兒就破了,泛上個泡兒就破了,響聲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來找他了,但他沒有想到來找他的是霸槽。霸槽並沒有叫喊善人,也沒有跺腳和咳嗽,徑直進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裝脫了掛在包穀稈紮成的門上,這就是說,他不允許任何人再進來,包括跟隨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發現脫了中山裝的霸槽,裡邊的白色襯衣也只是個領子。原來一件襯衣只有個領子,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還在灶膛前坐著,他沒有起來,說霸槽你坐,蒲團上能坐,脫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爐村裡的騏驥,你是州河岸上的鷹鷂,來找我有事嗎?霸槽說他來請教的,他這是啥命麼,在古爐村活得窩囊,賭著氣跑出去了,出去見的世面越多,這心裡卻越是貓抓一樣的亂。說他先去的縣城,見了他的那些同學,同學現在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戴的手錶,穿的皮鞋,騎著自行車上班哩,下了班小兩口還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說他後來還去了省城,見到了守燈他姐和他姐夫,他們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彈簧的椅,讀的是磚頭厚的書,吃飯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這到底是咋回事麼,在學校的時候他的學習不比他們差,守燈他姐和他好過,他還嫌著她家成分高。善人笑著,沒有聲,善人無聲的笑顯得臉上皺紋縱橫。霸槽說: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沒有介紹信住不了旅館,沒有糧票下不了飯館,就是靠著釘鞋,有什麼吃什麼,那兒黑了在那兒睡。我回來了,我只有找你,這些話我對誰也沒說,只給你善人說,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著,說:我沒嘲笑你,你說,說到我這兒就爛到我肚裡了。霸槽說:你說我是騏驥,我是鷹鷂,哪兒有平川讓騏驥跑,哪兒有高空讓鷹鷂飛?這是命嗎,命裡該當個農民就窩在古爐村,一輩子被人踩著踏著?你善人懂陰陽,懂得陰陽就會禳治,你給我禳治禳治,改變改變命運呀!善人說:我不會禳治,我只會說病,你是病著。

  霸槽是真的病著了。他的額上有一片碎紅疙瘩,他擠過這些紅疙瘩,只說擠出那一點膿了紅疙瘩就退了,紅疙瘩沒退,鼻子上也長出了個紅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糞蛋兒,出氣像噴水,嘴角爛了,牙也疼。

  霸槽說:是病著,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燒著了。牙疼了好長日子了,一疼覺得滿口都是牙,全是牙,牙又像馬牙一樣長!

  善人說:不急,霸槽,你得先治你的病。這病得的深了,不是一次兩次就能說好。你沒吃飯吧,今日就在我這兒吃,多添一碗水的事麼,你在我這兒吃。

  善人站起來把霸槽拉到炕上坐,他在鍋裡真多添了一瓢水,再次坐到灶膛前燒火。他說,那我就給你說,霸槽,炕上有煙匣,你吃煙,你聽我說。善人就說起來。善人說起他那一套話了完全不顧及霸槽了,只是眼睛盯著灶膛,灶膛裡火嘭嘭嘭地響。

  善人說,人落在苦海裡,要是沒有會游泳的去救,自己很難出來,因此我救人不僅救命還要救性。救人的命是一時的,還在因果裡,救人的性是永遠的,一救萬古,永斷循環。人性被救,如出苦海,如登彼岸,永不再墜落了。

  善人說,人被事物所迷,往往認假為真,那叫看不透,所以才說人不對,和人生氣上火。其實是自己看不透,若能把世事看透,准會笑起來。我當初看世上沒有一個好人,我就生氣,氣得長了十二年瘡癆,幾乎沒把我氣死,直到我後來學善書,學說病,才知道生氣的不對,對天自責,我的瘡癆一夜功夫就好了,立刻出了地獄。

  善人說,逆來的是德,人須要認識。吃了虧不可說,必是欠他的。眾人替你抱屈,你就長命。若是無故挨打受氣,也是自己有罪,受過了算還債,還要感激他,若是沒有他打罵,我的罪何時能了?就是小人也有好處,是擠對人好的,從反面幫助你的,像岳飛是秦檜助成的,關公是曹操助成的,怎能不感激他們呢?道是在逆境中成的,人是由好裡頭壞的。你看,肉有香味,壞了太臭,白菜不香,壞了也不臭。果實在青的時候不會壞,熟的時候,離壞就不遠啦,人事也是如此。

  善人說,煉透人性,就是學問。要在親友中去煉,煉成了就不怕碰。像磚瓦似的,煉透了就堅固,煉不透的如同磚坯子,一見水就化啦!善人說,世人學道不成,病在好高惡下。哪知高處有險低處安然,就像掘井,不往高處去掘,越低才越有水。人做事也得這樣,要在下邊兜底補漏,別人不要的,你撿著,別人不做的,你去做,別人厭惡的,你別嫌,像水就下,把一切東西全都托起來。不求人知,不恃己長,不言己功,眾人敬服你,那才是道。

  善人說:人想明道,先悟自己的道,再悟家人的道,後悟眾人的道,最後再考察萬物的道。有不知道的便自問自答,慢慢地也能明白,這叫問天。我從寺裡出來時便自問:人為什麼做活?自答:為過日子。為什麼過日子?為養活人。養活人為什麼?為行道。我仔細一想,道全沒行,人都當錯了!我也才醒開了做男人的道,做女人的道,父子道,夫婦道,親戚鄰里道,社員道,社員和幹部道,這就叫悟道。

  善人聞到了飯香,把柴火滅了,站起來盛飯,卻看見霸槽倒在炕上睡著了。而一隻老鼠站在炕角的瓷罐上,尾巴長長地搭在罐沿上,一雙眼睛亮得像點了漆。善人說:全當我是給老鼠說哩。搖了搖霸槽的腳,說:醒來,醒來,飯還是要給你吃的。

  霸槽說:我沒睡著,頭沉得很,展一下身。

  善人說:那你聽著我說病了?

  霸槽眼睛睜圓了,他眼一睜圓就露著一股兇氣,說:說是你能說病,你就是這樣說病呀?我這病是閒事,來讓你禳治的,信著你,你盡說沒鹽沒醋的話,唬弄我呀?!善人一時倒愣了,說:我沒唬弄你。霸槽說:你嫌沒給你錢嗎,你以為我不給你錢嗎?從兜裡掏出五元錢,啪,拍在灶臺上。善人歎氣了,說:唉,世給佛燒香跪頭只問佛要福要壽要財哩,誰又能曉得佛是啥呀!霸槽說:我要你給我禳治!善人說:這咋禳治?父母不孝,敬神無益,兄弟不悌,交友無益,存心不善,風水無益,元氣不惜,醫藥無益,時運不濟,妄求無益。霸槽說:我要你給我禳治!善人就笑了:啊你真是霸槽!就扳過霸槽的頭,在耳邊嘰嘰咕咕幾句。霸槽說:這不就會禳治了?!善人把錢塞到霸槽兜裡,霸槽說:這錢你得要,你收了我就不欠你的了!又把錢放在了灶臺上,順門出去。

  善人站在門口,才知道門外還站著狗尿苔,他說:飯熟了不吃?狗尿苔你也不吃?狗尿苔說:吃哩。走進來揭了鍋蓋,鍋是稀糊湯,用勺盛著喝了一口,燙得燒心,卻低聲說:你會禳治呀,你咋給他禳治的?善人說:看星他媽去世前老有病,人快不行了,八月初十前後別人還穿單的,她就穿上棉襖了。我給她說病也沒說好,她讓我禳治,我說那你就上山拜山神吧,她聽了我的話,一年裡頭天天到山神廟來拜,結果身體好多了,又多活了三年。我為啥讓她拜山神,她是提了心勁,一年裡頭天天上山,身體能不慢慢好嗎?聽明白了沒?狗尿苔說:沒明白。霸槽在門前白皮松下喊:狗尿苔你走不走?!狗尿苔說:走!飯燙得不能再吃,善人從案板上取了半個蘿蔔給他,他拿著出來。

  兩人回走到半山腰,守燈拉了一車坩土從坡道上過來。守燈看見霸槽身上的中山裝,說:霸槽,你找我姐夫了?霸槽說:噢。守燈說:我姐夫沒讓給我帶啥東西?霸槽說:沒。守燈說:你以後別找我姐夫!霸槽說:你是你,你姐夫是你姐夫!等守燈拉車子走過,霸槽說:笑話,他管起我了?!讓我尿一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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