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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霸槽解開褲子尿起來,他尿得特別高,說:狗尿苔,你以後要聽我話哩。

  狗尿苔聽說霸槽的那東西上長了個痣,但他沒敢去看,說:聽著呀。

  霸槽說:聽著就好,以後有你的好處。

  狗尿苔說:你找了守燈他姐夫,這中山裝是人家給的?

  霸槽說: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天聾地啞!

  狗尿苔不說了,但不說不行,又說:他給你衣服咋裡邊只給個領子?

  霸槽說:你知道個屁,這叫假領!

  狗尿苔學了新知識。

  霸槽把那個東西用力地甩了一下,收回到了褲襠,說:腰裡纏三匝,地上拖丈八,半空裡尋著日老鴉!狗尿苔才要撇嘴,霸槽說:今日擦黑你到牛圈棚房那兒等我!說罷,剛致剛致大步走去,狗尿苔再沒有攆上。

  狗尿苔並不曉得霸槽去牛圈棚幹什麼,天擦黑,誰家的孩子又屙下屎了,喲喲喲,喚狗的聲音一起,所有的狗又都歡呼著在巷道裡跑。老順家的狗就出現了,還要呐喊,撞著狗尿苔過來,只老順家的狗被剪了毛,雖然毛已經長了上來,但仍喜歡給狗尿苔騷情,它撲上來使勁搖尾巴,狗尿苔說:我沒空!徑直往牛圈棚去。

  牛圈棚裡沒人,他說:歡喜爺!歡喜爺!北邊牛槽背後一個粗聲說:閉嘴!是霸槽正彎腰推牛槽,把牛槽推開了,拿鐝頭挖下邊的土。狗尿苔說:歡喜爺回家吃飯去了?挖這幹啥?霸槽說:少說話,把挖出的土往旁邊鏟。

  牛槽下的土軟是軟,挖著挖著卻有了盆子大的石頭,掏出了石頭再往下挖,已經挖出三尺多深的一個大坑了,月亮爬出山,又坐到了隔壁的霸槽家的老宅屋脊上。一直在騷動不安的牛就往坑邊來,用蹄子踢土,雖然都有鼻圈繩把它們拴在柱子上,仍企圖用頭來抵,狗尿苔幾次要鏟土,躲著身子不敢到跟前去。霸槽說:打麼,用棍打麼!一鐝頭就掄過去打在一頭牛的胯上。狗尿苔認得那是生有牛黃的花點子牛,花點子牛大聲叫喚,後來就臥下來,臥在了坑沿上。霸槽還要打,它就是不起來,把鼻圈繩解下來,一頭扔過橫樑上了再使勁拉,牛脖子被拉直了,身子才站起來,汗水就滾豆子一樣從牛背上往下掉。狗尿苔說:不敢拉了,它有牛黃,要拉死呀!霸槽說:死了有牛肉吃!又挖下了一尺,霸槽說:屁善人,他哄我哩!狗尿苔這才醒悟霸槽在這裡挖土是善人禳治出的主意。他說:善人讓你挖的?霸槽說:他說牛槽下邊有個石碑子,把石碑子讓我栽到山門前,這哪兒有石碑子?!狗尿苔說:他沒說是啥石碑子?霸槽又是一鐝頭挖下去,挖出來一個盆子大一塊軟乎乎的東西,說:肉?!狗尿苔說:地裡能挖出肉?霸槽把那東西扔出坑了,果然是一塊肉。可地裡怎麼會有肉呢?狗尿苔說:我是不是做夢哩?霸槽說:你能做出這夢?!狗尿苔用力戳戳那肉,肉還能動,說:活的,啥個動物?霸槽低頭看了,是活的,是個動物,可動物都有鼻子眼睛嘴的,這動物沒鼻子眼睛嘴,囫圇圇一個軟肉疙瘩。正奇怪著,歡喜來了。

  歡喜在家吃飯,吃著吃著心裡一陣慌,他想是不是從牛圈棚臨走時燒熱水的灶火全弄滅了?又懷疑是不是每頭牛都系好了牛鼻圈繩?放下碗又返回來。

  山門下有了響動,狗尿苔就聽到了,側頭又聽了一下,是歡喜的腳步聲,而且是朝牛圈棚來的,說:我尿一下。閃到了牛圈棚山牆的黑影處,待歡喜和霸槽吵嚷起來,便躡手躡腳跑了。

  歡喜是把牛鼻圈繩從橫樑上解下來,大聲喝問為什麼在牛槽下挖這麼大的坑,是支書讓挖的還是隊長讓挖的,你把牛圈棚挖塌了,讓牛住到你家去?霸槽先是並沒有惡聲敗氣,讓歡喜不要聲高,說他在挖一個石碑子,挖出石碑子了就把坑填好,會把牛槽恢復原位的。歡喜說:牛槽底下哪有石碑子?霸槽悄聲說會有石碑子的,善人他不敢唬弄我。歡喜說:善人是支書呀,他說話能頂話?霸槽說:這事對我很重要,你不要喊。歡喜說:對你好,對生產隊不好,這是生產隊的牛圈棚,誰來要挖就挖啦,想牽牛就把牛牽回家啦?霸槽說:你咋這難說話的,不給你說了,閃開,別讓我燥氣。歡喜說:你燥氣,我早屁股眼裡都是氣了!你挖不成!歡喜跳進坑裡一撲遝坐下來。霸槽拉他,他還不起,霸槽真就燥氣了,一下子把歡喜抱緊,歡喜的胳膊腿成了一疙瘩動彈不了。歡喜說:你打我?霸槽說:我不打你。哼的一聲,把歡喜像一筐土一樣蹾在坑外。歡喜在坑外瓷住了半天,突然跑開了,說要去找支書,滿巷道裡就起了喊叫:霸槽破壞牛圈棚了!霸槽破壞牛圈棚了!

  霸槽又挖了幾下,還是沒挖到石碑,村裡的狗咬成一片。他拾起鐝頭,叫了幾聲:狗尿苔,狗尿苔!沒有回應,罵了句媽的×,腳下絆了一下。絆腳的是挖出來的那個肉疙瘩,他在牛圈棚尋了個糞籠,裝進去,提走了。

  歡喜跑到支書家告狀,支書並沒有在家,到公社開會去了。但歡喜殺人般的吼叫,惹得好多人向牛圈棚跑來,他們看到牛圈棚裡被挖開了一個大坑都吃一驚。有人說牛圈棚是集體財產,誰想挖就挖呀,他霸槽再對支書有意見,不能拿集體財產出氣的,今日挖個坑,明日是不是溜了牛圈棚的瓦?當然也有人替霸槽開脫,說他要破壞,咋不拿刀來殺了牛,即便不殺牛也該砍牛圈棚的柱子呀?!話頭從挖碑子又轉到了善人,善人說牛槽底下有石碑子,牛槽底下真的有石碑子?有的說善人是異人,說話神著的,有的說他是不是不滿搬出窯神廟而借霸槽來報復哩。因為支書沒在村裡,滿盆又病重不出門,大家七嘴八舌各說各的,說著說著也沒勁了,就一塊動手把坑填了,挪好了牛槽,拍打著手要散呀,來回卻說了一句:這公房好哩,不知定下來是多少錢?來回這話一說,眾人倒安靜了。月光下,公房的山牆頭把兩道黑影拖得很長,院子裡分成了三塊白。灶火說:你想買呀?來回說:你老順哥那窮光蛋,賣了他的骨殖也買不起這房喲。土根突然說:咦,霸槽敢到牛圈棚來挖坑,是不是他想買這公房,還想著連牛圈棚也一塊買呀?長寬說:他是該買的,可他能買起?!來回說:我看了,古爐村沒人能買得起,房不住就爛得快,說不定將來住牛呀,那這一院子就全是牛圈棚了。灶火卻冒了一句:有人能買起。老順說:誰?灶火說:支書麼。支書要買公房?眾人想了想,這倒是可能,支書家雖然有一院子,上房住老兩口,東廈屋是廚房,西廈屋是給在洛鎮農機站的兒子回來住的,但東西廈子屋入深淺,進門盤個炕就沒了轉身的地方了。去年那兒子訂了婚,如果結婚,東西廈屋能做新洞房嗎?老誠嘴張得老大,說:噢。土根,禿子金,護院,鐵栓,還有馮有糧都嘴張大了,說:噢,噢,噢。灶火說:這話我不願意說,看你們老操這份閒心,我才說的。支書的眼光遠哩,恐怕是在給兒子訂婚時就有了把公房搬到窯神廟的心事了,公社張書記來說善人住得太寬展,有這個由頭,趁機把公房搬到窯神廟去的。禿子金說:那這不就是陰謀了?!水皮說:都是瞎猜哩,不要說了!灶火說:為啥不要說,這是明擺的事麼!水皮說:支書住房也困難呀。灶火說:霸槽沒有他家困難?老宅屋快要塌了!水皮說:這是賣房哩,又不是送房的。灶火說:我說的話在腸子裡轉不了曲曲。水皮說:這哈意思,誰是曲曲腸子啦?灶火說:誰曲曲腸子誰知道!兩人話說得不好聽了,大家就勸開來:不說了,不說了,這房是公房,誰買都行,買多買少都行,反正賣了錢不按家按戶分。回睡吧,回睡!長寬拍拍屁股走了,馮有糧,土根,老順起身走了,接著大夥都起身一哄走了。

  霸槽沒能挖出石碑子,惹得古爐村一片是非,要再挖也不可能,心裡越發是煩,見啥氣啥。馬勺在院門口給狗梳毛,見了霸槽擔了一擔碎石子,說:幹啥呀?霸槽說:洗石頭呀!馬勺說:洗石頭?神經啦?!霸槽說:你才神經!馬勺說:好,好,我神經。我兩鞋劃了個口子你給補補。霸槽說:不補!馬勺說:給你錢的你不補?霸槽說:不補!狗翻起身咬過來,霸槽一腳把狗踢翻,說:你咬我?我還想咬你哩!

  回到小木屋,杏開家的貓臥在門口,便把頭髮梳了,等著杏開來,等了許久,杏開沒來,把頭髮又刨亂,端了裝著那塊軟肉疙瘩的水盆坐在門口,心裡想:你倒是個啥呀,沒鼻子沒眼又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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