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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狗尿苔和牛鈴呀呀地從窯頂上跑下來,善人說有人要送雞蛋的,果然就有送雞蛋的開合來了!牛鈴接收了開合手中的毛巾包,說:善人爺,你日子好得很麼,是不是天天有雞蛋吃?!打開包,說:咋才四個?開合說:雞就下了四個。牛鈴說:咋不再提些豆腐?開合說:嘿嘿。牛鈴就對善人說:你可是說了話的,要給窯上每個人煮一個的,這我拿去煮呀!

  有雞蛋吃狗尿苔當然高興,但狗尿苔真是佩服了善人這麼神的,他就問善人:你咋知道有人來送雞蛋了?

  善人說:這你問你婆呀,別人不會剪紙花,她咋剪啥像啥?

  狗尿苔倒不覺得婆有多神的,他說:你教我也說病。

  善人說:你也學呀?

  善人沒有說他教,也沒有說他不教,拍打著身上的土,要跟開合下山了,立柱不樂意,說:你又下山呀,這工分咋給你記呀?冬生說:讓走,讓走,他去說病呀又不是去閒逛呀,煮的雞蛋我不吃啦,你吃兩個!善人就跟著開合走了。狗尿苔說:哦,讓善人到窯場來,你們都沒意見,原來圖著常有雞蛋吃麼!冬生說:他哪給我們雞蛋吃,日子過得仔細哩!狗尿苔說:我知道了,他不教我,原來是怕我分吃了雞蛋?

  雞蛋煮了一會,立柱便走上窯頂,要看看雞蛋熟了沒有,從水盆裡撈出一個剝了皮就吃,再剝了一個就吃,梗著脖子又撈出第三個剝了,雞蛋又白又嫩,突然一揚手說:善人當過和尚,這雞蛋吃了娶不下媳婦,撂了!狗尿苔和牛鈴要看立柱把雞蛋撂到哪兒了,看了一會,沒看見撂到什麼地方去,一回頭,立柱的腮幫鼓了一個包,才知道受了騙,兩人就撲過去要從立柱的嘴裡掏。立柱身派子大,壓不住,狗尿苔搔他的胳肢窩,立柱一笑,雞蛋噎在喉嚨,一時出不了氣,臉就青了。牛鈴說:他要死呀!兩人就跑,冬生在窯下喊:捶後背,捶後背!兩人又抱住立柱在後背上捶,立柱嘴裡咯啷一聲,眼睛活了。狗尿苔說:你吃麼,你多吃多占麼!立柱說:再捶捶,狗尿苔,再捶捶。

  狗尿苔捶著捶著不捶了,他從山上看見了公路上走著一個人,胸向前挺著,雙膊很長,在後邊甩,就說:牛鈴,你看那是誰?牛鈴說:不是霸槽吧?立柱還在說:捶麼,捶麼。狗尿苔說:是霸槽!恨恨地砸了一拳。立柱哎喲哎喲叫著,狗尿苔和牛鈴已經一股風刮下山去了。

  如果霸槽永遠不回來,也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麼,那麼,在古爐村人的眼裡,霸槽就像守燈他姐一樣,從此脫掉農民皮,過上好日子了。但是,霸槽回來了。

  你霸槽不是能行嗎,不是有日天的本事嗎,怎麼就回來了?!好多人捂了嘴,拿屁眼笑他哩。霸槽還繼續在公路邊的小木屋裡住,釘鞋補胎,但除了狗尿苔和牛鈴,再沒人肯去那裡問候。而支書的心情卻好呀,開了院門,等著霸槽來。他把牆上掛著的煙葉串取下來,拆開,一葉一葉鋪在水桶旁的濕地上陰軟,然後抽去煙筋,用剪刀鉸成細絲,還噴上酒,滴了香油,窩在煙匣裡。他在想:圈裡的豬再往出跑,也不是山上的野豬麼,霸槽會來給他彙報這幾個月外出情況的,彙報完了肯定要作檢討,他該怎樣來訓斥呢,訓斥得連珠炮式的語言壓過去,他是懂得使用排比句的。支書的煙絲在煙匣裡窩好了,他三天裡都是端著銅水煙袋坐在椅上,霸槽連個鬼影都沒有。

  這三天裡,還有一件事讓村人嚼了舌根,就是天布把他的自行車右把手鋸了。天布的自行車一般是不借人的,可村裡畢竟辦事都得去洛鎮,總會有人來借車子,這日麻子黑和禿子金就來借,天布不願意,禿子金說話難聽,天布就和禿子金吵起來,氣得天布就拿小鋼鋸鋸右把手。因為天布是左撇子,力氣又大,他能用一個左手推車子,上車子,騎車子,下車子,而別的任何人沒有雙把手就騎不了,鋸了右把手,就徹底把別人借車子的念斷了。而馬勺當日也在門前用席曬包穀,左鄰右舍的雞都來偷吃,他出來轟開,剛一進屋,雞又跑過來,惱得他提了斧頭擲打,又擔心斧頭砍死了雞,就想出一個招來,將一顆包穀紮了眼兒系上一條線,線頭上纏個小木棍兒,再把那顆包穀放在席前。果然有只母雞就來吃那包穀,包穀吃進肚了,線也進了肚,最後小木棍就橫著卡在嘴上,咽不下,吐不出,雞瘋了似的扇著翅膀走了。旁邊的人就罵馬勺你狗日的能想出這個損辦法。正說著,霸槽從巷道裡過來,馬勺看見了沒理會,旁邊的人看見了也沒理會。馬勺繼續說:要損天布才損哩。旁邊人說:天布那是鋸自家的車把手,你坑的是別人家的雞。馬勺說:明明見我曬包穀哩,為啥要放雞過來?我這一招,就沒人再故意放雞了。霸槽從巷道裡走過去了,剛走過去,馬勺和旁邊人再不說那整了的是誰家的雞,又說起了霸槽。

  他們看見的霸槽並不是蓬頭垢面,衣衫破爛,他黑瘦是黑瘦了,戴著墨鏡,而穿了件四個兜的中山裝。中山裝已經是洗過了幾次的那種灰白,領口也磨出了毛邊,肯定這不是新買的,而這樣的衣服只有城裡人穿,霸槽是去過了城裡?假若霸槽是去過了城裡,他認識的只有守燈他姐姐和他姐夫,是守燈他姐夫送的舊衣服嗎?

  對於村人議論霸槽的中山裝,狗尿苔是堅決否認這衣服是守燈他姐夫送的,因為守燈就穿了他姐夫送的一件舊中山裝,那是沒有襯領的,而霸槽的中山裝有襯領,和公社張書記的襯領一樣,是洋布的,顏色又特別白。見狗尿苔這麼說,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裡問話,水皮媽正抱著一隻母雞,從嘴裡往出拉線。狗尿苔知道原來是水皮家的雞讓馬勺給整治了,他想笑,又沒敢笑出來。水皮說:你和霸槽鑽哩,他說沒說出去都幹啥啦?狗尿苔說:沒。水皮又說:他說沒說怎麼又回來了?狗尿苔說:沒。水皮媽剛把線拉出來,雞飛到院牆上,又掉下來,再飛到院牆上,就罵:你還飛呀?你飛麼,連院牆都飛不過去,你以為你是鷹呀,鳳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鈴正在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摘槐花。村裡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麵粉做菜麥飯,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還有。這片槐樹林子裡老有土蜂,土蜂窩像泥葫蘆一樣,一般人都不敢去,連窯場上的人來回經過都要張望著碎步跑過。但牛鈴眼饞著那裡的槐花,鼓動著狗尿苔和他一塊去,還拿了一撮子麻稈,說萬一發現有蜂就拿火把燎。他們去槐樹林子,畢竟沒敢到林子裡去,只爬到路邊的樹上去摘。霸槽過來了,狗尿苔說:霸槽哥,給你些槐花!霸槽說:我不吃麥飯。牛鈴說:你不吃麥飯?是沒麵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來家裡沒了什麼糧食,就發恨聲,不讓牛鈴說話傷人。牛鈴卻還說:霸槽哥,你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說:我餓麼我不走?牛鈴說:那咋又回來了?霸槽說:不回來餓死呀?!恨得用腳踹槐樹,樹就搖起來,牛鈴忙抓住樹股,身上在空裡蕩了秋千。一群紅嘴白尾巴鳥嘀溜嘀溜從山頂的白皮松上飛來,在他們頭上轉圈圈,然後又往白皮松上飛去。狗尿苔突然說: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嗎?霸槽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還要說他為什麼得意的原因,霸槽沒有讓他再得意下去,轉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並沒有讓狗尿苔跟他一塊去,但霸槽沒有斥責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著的。狗尿苔便不顧了牛鈴,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樣跟在了霸槽的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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