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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支書說:還有啥意見,都說。

  全場又鴉雀無聲,牛在打噴嚏發笑。

  磨子就站起來,說:我提出一個方法。

  磨子的一隻眼睛是斜的,他盯著你的時候其實正看著旁邊,他現在是給支書說話,眼睛卻正好對著大家。他十分激動,脖子都紅了,可能要吃煙穩定一下情緒,而點煙的手抖得嘩嘩嘩。八成說:磨子,不急。用手扶了一下煙鍋。磨子到底點著煙,但他沒有吸,說:我提一個方法,如果說誰該評,一個餅子大家拿眼盯著,你吃了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就都成烏眼雞了。不如先畫出個框框,框框內的評,框框外的不評。大家說:咦,這方法好。支書說:行麼,那咱就用排除法,看哪些人這次不評。全場又不說話了。麻子黑說:咋這難場的,乾脆就幹部們定吧。滿盆說:這次明確讓大家來評,你咋又說回去了?麻子黑說:那就抓閹,抓上誰是誰!滿盆說:你別瞎攪和!麻子黑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說:那我尿去!走出人窩了,還叫八成:你尿不尿?八成說:尿哩。也站起來。兩人一走,也有三四個人起身要去廁所,晌午飯都吃的是稀飯,都到尿的時候了。灶火給長寬說:你去不?長寬說:啥時候了你去尿?憋住!灶火說:對對對,我一走你們評了,一泡尿就把二三十斤糧尿沒了。支書說:磨子,你說排除法,你肯定心裡有個怎麼排除的法子,你再說說。磨子說:咋個排除?我想,受法的人不應該評吧。支書說:咱村沒有受法的,你別繞,直接說。磨子說:那好,先排除四類分子。狗尿苔噢地叫了一聲。支書立即說:你叫啥?狗尿苔說:牛鈴捅我的屁股哩。

  牛鈴離狗尿苔遠,並沒有過來掐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在聽磨子說了排除法,他就知道他家和守燈肯定要被排除了。歷來的救濟糧就一直沒有給他們分過,但會議一開始支書還點名他狗尿苔來了沒有,使他有了幻想,可能這次會給他家評救濟糧的,而磨子卻再一次把他們排除了。支書一指責,狗尿苔是不言語了,可再也無法安靜地聽怎樣評救濟糧的爭論了,掉頭往山門那邊看,就看見了一條狗吊兒郎當地往過走,這是跟後家的沒尾巴狗。啊還有一條狗跟著往過走,這是條卷毛狗。古爐村裡沒有尾巴卷得像花一樣的狗呀,狗尿苔就認定這是條外來的野狗。他挪身到了跟後媳婦那兒,用手戳她後背。

  跟後的媳婦少半條腿,卻是村裡最胖的人,她是喝水都長肉,一倒頭就打鼾聲,跟後出來總抱怨老婆睡覺占半炕。就是因為胖,去年救濟糧沒評上,前十多天她就在村裡放風,今年再給她家評不上,她就到公房門上掛肉簾子呀!狗尿苔用指頭戳她背,她沒有動,再戳,她眼睛一直盯著磨子的嘴,低聲說:甭戳,聽磨子咋個排除哩!狗尿苔說:你這胖的,肯定排除了。她回頭罵道:滾你媽的腳,我胖?我哪兒胖?這是虛腫!狗尿苔討個沒趣,沒敢問那野狗是不是她家收養的,便又挪身過來,給牛鈴說:村裡來了個野狗。牛鈴說:在哪?狗尿苔說:咱看去。自個貓起身,假裝去尿呀就走出來,牛鈴也跟著出來了。

  狗尿苔和牛鈴在山門下看著兩條狗一前一後鑽進了窯神廟旁的樹林子裡,就攆了過去。在廟門口,善人從泉裡提了水回來,善人提水不用扁擔,兩隻手一邊提一個桶,走路有些趔趄。村裡人曾議論過善人會法術,能在晚上命令著小鬼給他抬轎,狗尿苔就覺得他不用扁擔挑水,那水桶一定也是小鬼在提著吧?但狗尿苔就是看不見小鬼。狗尿苔說:啊提水哩?善人說:提水哩。狗尿苔說:不用扁擔?善人說:不用扁擔。狗尿苔說:這世上有沒有鬼啊?善人說:嗯?!卻不吭聲了。狗尿苔覺得善人壓根不想和他多說話,也就不說了。到了廟後,再往樹林子裡看,兩隻狗在那兒糾纏,跟後家的母狗靜靜地站在那裡,野狗從後面撲上去,前爪子摟抱了母狗背,一條後腿撐地,另一條後腿乍起來蹬著樹,身子一晃一晃。狗尿苔說:這是做啥呢?牛鈴說:狗連蛋你都不知道?狗尿苔說:這就是狗連蛋呀?看著看著有些生氣,說:咱打去!牛鈴說:看見人和人幹那事不吉利,看見狗連蛋也不吉利。牛鈴拉著狗尿苔就從窯神廟的漫坡下來。

  漫坡下一個禾稈堆後,霸槽葫蘆看星也從會場出來了,在那裡尿尿,比試著看誰尿得高。狗尿苔告訴霸槽,樹林子裡邊來了個野狗和跟後家的母狗連蛋哩,霸槽說:咹?!就要往樹林子去。看星說:評糧哩,不敢耽擱。霸槽說:他們給咱評著,咱吃狗肉去!

  五個人呼啦啦往漫坡上跑,廟後是誰家的菜地,紮著籬笆,霸槽抽了一根木棍,看星抽了一根木棍,狗尿苔在抽一根木棍時沒抽出來,拾了一塊石頭拿著。樹林子裡,兩個狗還在一起,霸槽罵道:日到古爐村了?!就先沖了過去。

  野狗首先發現來人,擰過身就跑,但一根東西還在母狗身子裡,母狗被拉著退步跑,跑不快,雙雙就倒在地上。野狗紅著眼看霸槽,張牙舞爪,霸槽一棍就打在野狗身上,野狗撲起來,把母狗帶到空中,又跌下去。霸槽過去用手按了按野狗的脊樑,說:肥著哩,狗尿苔你想不想吃狗肉?狗尿苔說:那母狗是跟後家的。霸槽說:咱不吃母狗。就再次打野狗,要把兩隻狗分開,但野狗往東跑,母狗往西跑,就是分不開。看星說:狗毬是個疙瘩,鎖住了。把棍從狗氈下塞過去,讓葫蘆來抬。抬起來了,狗毬還連著。兩隻狗叫聲已不兇狠,而眼淚從眼窩裡流出來。霸槽說:算了,尋繩子把野狗就綁在樹上,讓它們慢慢軟下來就分開了。牛鈴便又去籬笆上解葛條,拿來隻把野狗綁了。霸槽扇了野狗兩個耳光,說:古爐村是你來的?!讓狗尿苔和牛鈴守著,他和看星葫蘆去開會,會完了來殺狗。

  他們一走,牛鈴說:狗肉是啥味道,你吃過沒?狗尿苔說:沒。牛鈴說:是肉都香哩。嘴動了動,口水流了出來。但嘭的一聲,兩人看時,兩隻狗已經脫離了,母狗瞅了狗尿苔和牛鈴一眼,掉頭就跑,而野狗在極力掙扎,綁著的葛條有些鬆動。野狗是撲了起來,但立不住,一條腿已經癱了,左邊的眼往出流血,血像泉眼一樣咕湧。狗尿苔和牛鈴忙過去勒緊葛條,狗尿苔就聽見野狗說:放了我,放了我。狗尿苔說:要吃肉呀,咋能放你?野狗低沉地叫,叫得挺慘的,狗尿苔渾身就冷了起來,說:我不該給霸槽說的,可現在我咋放你,我不敢放你。

  牛鈴說:你給狗說話哩?

  狗尿苔說:狗給我說話哩。

  牛鈴說:狗給你說話?

  狗尿苔說:它怪可憐的。

  牛鈴說:是可憐。

  狗尿苔說:那就把它放了?

  牛鈴說:放了?!

  狗尿苔去解開了葛條,野狗在地上不動了半天,然後站起來,嘩嘩嘩地抖,卻用頭蹭了一下狗尿苔的腿,又用頭蹭了一下牛鈴的腿。狗尿苔說:要走就趕快走,再不要到古爐村來!野狗拖著一條斷腿就走,它撞在了一棵樹上,跌倒了,爬起來一跳一跳走到了村口碾盤邊,回頭還看了一下狗尿苔和牛鈴,就順著土塄下去,不見了。

  牛鈴說:肉沒了。

  狗尿苔說: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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