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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兩人突然撒腳跑出樹林子,他們再沒到會場上去,而是順著斜坡往中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頂的白皮松下。狗尿苔說:霸槽問起來,就說野狗掙斷了葛條跑了,咱不能說實話。牛鈴說:不說實話,霸槽要打的。狗尿苔說:打就打,你不能叛變。牛鈴說:我不叛變。

  霸槽在樹林子裡綁了野狗回到會場,會議卻剛剛宣佈結束。原來磨子的排除法,得到絕大多數人的認可,先是排除了四類分子,再是排除了有蓋新房的,重新翻修了院牆院門的,村裡家家住房都窄小或破敗,能蓋新房,返修院牆院門的必定是自己還有辦法。再是陰曆五月三十日前出生未滿周歲的孩子,因為按規定,五月三十日前出生的孩子已經分上了秋季的口糧。再是賣了豬的,豬生了豬娃的。豬都有飼料地,賣了豬和豬生了娃就肯定手頭寬綽或即將寬綽。還有,今年家裡死了人的,死了人三年裡生產隊不收自留地麼。這樣一排除,不在排除範圍內的人家還是很多,又該怎麼個評,誰該是多誰該是少,意見又不統一。最後,還是支書再三考慮,決定:能評上的人家就按人頭平分。但是,馬勺一算,能評上的人平均不到五斤糧。磨子再次提議,每人只能分到五斤糧,那能救濟個啥,還得排除。關於再次排除,有人說:在能評上糧的範圍裡,現在就清點人,要誰不在就排除誰,這麼重要的會人家能缺席或者離會,就證明人家並不稀罕這裡的救濟糧麼。大家一哇聲喊:就這樣!來回剛要起來去廁所,又坐下了,坐下了再起來走出院門緊聲叫戴花。戴花是看見來聲推著雜貨車子從山門下一閃而過,便跑去看有沒有頂針絲線。剛把一個頂針套在指頭上,來回緊天火炮地喊她,就往會場裡跑,急得來聲說:還給你捎來個心尖尖貨!戴花已不顧了,還是跑,兩個奶子似乎要蕩出水來。結果,在場的落下名單,沒有了霸槽,灶火,牛鈴,葫蘆,看星,立柱,八成,老誠等,每個人頭能分到十斤,這樣,一般人家就可以分到三四十斤了。

  霸槽回到會場,歡喜開始把那張桌子收拾了往公房裡搬,霸槽說:會散了?我估計開到半夜還沒個名堂的,咋就散了?歡喜說:你跑麼,把糧跑沒了!支書在披外衣,把旱煙鍋裝進了袖筒,要往外走,霸槽說:怎麼沒我,我哪一點不夠條件,就沒了我?支書說:這是大家評的,你問大家麼。滿盆還沒走,說:會正開著,你到哪兒去了?你自己把事不當事,你讓村幹部上門求著給你評啊?霸槽說:我屙去了,我活人讓屎憋死呀!哪有這種評法?這是陰謀,絕對是陰謀!支書說:你吼啥,吼啥?!霸槽說:我要告呀!支書說:告呀?你要評上,先繳欠生產隊的錢,你釘鞋補胎哩,你給生產隊繳過一分錢了沒?!霸槽說:那些木匠泥瓦匠都繳了?支書說:有的繳了,有的沒繳夠,我把話說的明白,要想評上糧,明日一早就繳錢,不繳錢的,即便群眾評上,到我這兒也給拉下來,一顆救濟糧都不給!滿盆還在給霸槽分辯,支書說:滿盆,走,說那麼多話幹啥,不嫌費唾沫啊?定了的事就定了,不服的讓告去!

  霸槽暗自算了一下,他應該上繳二十二元四角,可身上只裝了十元一角五分,哪兒能拿出那麼多錢?勾著頭到中山坡根的樹林子裡,被綁在書上的野狗沒見了,連狗尿苔和牛鈴也沒了蹤影,一時氣惱,破口大駡。他沒有指名道姓地罵,但認定了面前的一個土疙瘩是支書朱大櫃,就罵著罵著踩上一腳,土疙瘩便碎了,再認定了一塊石頭是滿盆,也罵著罵著踢了去,石頭踢遠了,鞋也踢遠了,走過去拾鞋,光腳還踢了一叢幹枝柏,心裡想著是狗尿苔是牛鈴是他沒在場而定下評糧規程的人。啊都在限制他,都在算計他,踢一腳踢一腳,一腳一腳踢。樹枝掛住了他的衣襟,猛一拽,嘶啦把棉襖外罩著的夾襖拉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就大口子,霸槽沒把大口子纏住,也沒把口子上的爛布撕掉,就那麼著讓棉花絮露出來。

  窯神廟的善人立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待霸槽從籬笆邊的小路上過來了,他說:霸槽,又咋了?霸槽說:別理我,我燥著哩!善人唉了一下,沒有再說,而山門下老誠的老婆抱了掃帚要到窯場的路畔掃草沫子,善人早早擺手要她給霸槽讓路,老誠的老婆一時沒理會,霸槽就到面前了,撞住了掃帚,竟然把老誠的老婆也撞得打了個轉身。

  霸槽經過面魚兒家的院門口,面魚兒提了一罐兒正出來,猛地收腳,護了罐子,罐子裡的酒仍潑灑了出來。面魚兒說:霸槽,做啥了,衣裳扯成這樣?霸槽臉色鐵青,沒吭聲,走過去了。面魚兒卻還問:霸槽,你沒病吧?霸槽說:你才有病!面魚兒說:好好的,我有病?霸槽卻聞見了一股香氣,立了腳,說:你罐子裡裝的啥?面魚兒說:我把酒做出來了,剛出了酒筲子,給支書拿些先嘗嘗。霸槽說:娃生啦?面魚兒說:還沒,也快啦。霸槽說:支書給你了三十斤包穀,你就把頭筲子酒孝敬他呀?!面魚兒說:支書老照顧咱,咱做事沒有良心麼。霸槽說:給開石說媒的時候我可是幫開石說了許多好話,你咋不讓我喝?面魚兒說:你進院來,我給你倒一杯子。霸槽說:要喝就喝這頭筲子。面魚兒說:我給你說了這頭筲子給支書的。霸槽說:我就要罐子裡的!咋了,我給你錢還不行?就把酒罐子從面魚兒手裡拿過去了。面魚兒說:這,啊這……霸槽從懷裡掏出一張錢,往地上一扔,巧的是忽地一溜風過來,把錢吹起,貼在了面魚兒的臉上。

  面魚兒把錢揭了,是兩元錢,說:這酒我不能賣的,這麼多錢!

  但霸槽已經走遠了。

  霸槽沒有回他家的老宅,而去了公路邊的小木屋裡把一罐子酒都喝了,醉倒在地上。吃過了晚飯,面魚兒心裡怎麼也不踏實,把兩元錢又給霸槽送去。到了小木屋,霸槽還躺在地上像塌了一攤泥,叫了半天才叫醒,就把錢讓霸槽看了,然後塞在霸槽的衣兜裡,霸槽含含糊糊說些醉話,他又擔心這錢弄丟了,或者霸槽清醒後不記得他退回了錢,就把小木屋門拉閉住,跑回村找杏開。又同杏開一塊再去小木屋,讓杏開看了那退還的兩元錢,說:你得照看著,別讓他頭窩住了出不來氣。杏開給霸槽擦洗了臉,扶到炕上,面魚兒要走,她說:你咋能把我一個人留下?你要走,那你把狗尿苔叫來,讓他夜裡跟霸槽睡。面魚兒回到村裡,尋思杏開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但還是叫了狗尿苔。

  狗尿苔一去,霸槽已經能坐起身了,只覺得頭疼,杏開給他做了稀湯在喝。狗尿苔趕緊回話,說他和牛鈴沒收拾住,野狗是掙脫了葛條跑脫的。霸槽就罵你能幹個毬事!又遺憾如果殺了野狗,喝上面魚兒的頭筲子酒吃上狗肉,也不至於就醉了。狗尿苔已經聽婆說了沒給霸槽評上糧,也不敢提說開會的事,沒想霸槽卻說開了,罵道:讓我繳二十多元,我繳二十多元了就為那十斤糧?!杏開說:這你不對,你老欠生產隊的錢麼。霸槽說:他們定的上繳款那麼大,掙錢是掃樹葉呀,那麼容易?杏開說:你給我吼那麼大的聲幹啥,上繳額大就是限制出去搞副業,那是資本主義尾巴麼,你既然要去釘鞋又不交錢,名譽就瞎了。霸槽說:要什麼名譽,我又有什麼名譽?沒錢就是沒錢!兩人頂碰起來,杏開氣得也不伺候了,出門要走。霸槽抓起炕上枕頭便扔過去,說:你滾,再也不要到我這裡來!

  杏開回到家,滿盆並沒在,她就看著櫃蓋上娘的牌位,牌位下角插了娘的一張小照片,眼淚嘩嘩嘩流出來。娘,娘哎。娘在的時候什麼事都護著女兒,娘活生生的人現在變成一張紙在牌位上了,杏開有了委屈事只是給娘哭。眼淚流了一陣,覺得後脖子處癢癢的,回過頭來,是櫃蓋上放著的那盆指甲花拂著了脖子。杏開在盆子裡栽著指甲花,冬天的早晨端出去晚上端回來,指甲花竟然還開著,但她沒心思再摘花瓣染指甲了,去翻箱倒櫃,終於在箱底的一個布包裡尋著了藏著的五十元錢。她取了二十二元,還正在蘸著唾沫數錢,大回來了。

  滿盆問拿這錢幹啥呀,杏開說她要借給霸槽繳給生產隊。滿盆一聽就火了,把錢奪下,扇了杏開一個耳光。滿盒已經耳聞過村裡人的風言風語,見杏開竟然偷家裡錢替霸槽交款,渾身都氣麻了,便罵霸槽是什麼貨,少教麼,浪子麼,當農民不像個農民,土狗又紮個狼狗的勢,你跟他混啥哩,你不嫌丟人,我還有個臉哩。杏開說:我丟啥人了,霸槽是地主富農是反革命壞分子?跟他說話就丟人啦?!滿盆說:你給我喊,讓外人聽了嚼舌頭呀?杏開卻一把將窗子推開,說:有啥不敢讓外人聽的,我就到霸槽那兒去了,咋?誰嚼舌根是吃多了,嘴長了,嘴長了拿到石頭窩裡磨磨去!滿盆把杏開往屋里拉,拉不動,又扇了幾個耳光,杏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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