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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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書還在吃煙,鼻孔裡不時長出象牙來。所有的男人們也都在吃煙,好像每個人肚子裡都在生火,火又不起焰只冒煙。煙霧奇形怪狀,又不斷變化,後來就連成一片,像水一樣,水從人頭上流過。太陽早已從公房瓦槽上跌下來,簷下的臺階一半黑一半白,慢慢連支書也成陰陽人了,前半身是白後半身是黑的,但支書遲遲沒有宣佈開會。大家吃了煙開始交頭接耳,老順和他的狗就蹴在一邊,他怕冷,棉襖掖著,還系了一節麻繩,把狗摟在懷裡,狗卻扭了頭尋狗尿苔。來回從山門前的斜坡上下來,眼睛紅紅的,口袋裡裝了一兜紅薯片子一邊走一邊吃,狗尿苔就在院門口最早看見了,忙擰身要走,她卻說: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裝著沒聽到,坐在了長寬和馮有糧他們那兒。馮有糧在給長寬說事,狗尿苔大略也聽明白了,原來救濟糧已經拉回來多時了,分配方案一直定不下來,發生了丟鑰匙事件後,支書的意見是凡丟了鑰匙的又偷拿了別人家鑰匙的都不給評救濟糧,隊長的意見是既然誰是最早偷鑰匙的沒查出來,如果都連累著不能評糧,那許多困難戶就沒辦法活了。馮有糧說:那最後咋定的?長寬說:這我說不來,咱外姓人沒幹部麼。馮有糧是水皮的隔壁,水皮拿了他家鑰匙,他又去拿了另一隔壁的鑰匙,他低聲說:或許是水皮自己把鑰匙丟了,他開始偷,大家才連環著偷的,他是禍害!馮有糧說著,那眼睛盯坐在前邊不遠處的水皮,水皮回了一下頭,馮有糧趕緊咳嗽了一下,但是水皮頭又擰了過去,馮有糧又給長寬嘰咕起來。水皮是和馬勺坐在一搭的,兩個人都戴了口罩,馬勺的口罩已經髒得看不見紗布的白顏色了。麻子黑就走過來撲遝坐下,騰起一股塵土,說:水皮你也害哮喘了?水皮不但戴了口罩,還在棉襖上套了件新夾襖,說:你驢打滾呀,把土全揚起來!麻子黑卻翻水皮的新夾襖,說:讓我看看,有虱沒?水皮就站起來走到桌子腿下邊坐了。馮有糧還在給長寬說:如果他水皮能評上,我就鬧呀。長寬用力吃煙,馮有糧又說:去年我沒評上,我忍了,今年我不忍了,古爐村姓朱的評了姓夜的評了,咱這幾家外姓的就是軟土總讓別人捏呀?長寬還在不停地吃煙,馮有糧說:我給你說話的,你咋不吭一下呢?長寬說:你這是啥煙末呀,吸不著麼!這邊煙沒吸著,那邊的天布在喊:狗尿苔呢,狗尿苔呢?狗尿苔說:在的。天布說:這兒沒火,把火拿來!狗尿苔來時當然帶了火繩,就到天布那兒給大夥點煙。支書在桌子上敲煙鍋,敲得梆梆梆響,大家知道會要開了,一下子都不再說話。支書卻在叫水皮,讓水皮清點人到齊了沒有。水皮站起來看,看了一會。支書說:你把口罩給我卸了,戴牛籠嘴呀?!大家哄哄笑,水皮說:我臉冷。卸了口罩,說:狗尿苔呢?狗尿苔——!狗尿苔知道這是水皮受了奚落故意再要欺負他的,明明看見他來了偏要問。狗尿苔沒回應。支書說:狗尿苔咋沒來?狗尿苔就站起來說:來了!水皮卻說:支書叫你哩,你也不站起來?狗尿苔說:我站著呀!滿場哄然大笑,狗尿苔才明白水皮又在羞辱他個頭低了。 支書終於宣佈開會。他說今日開會就是評救濟糧,大家都知道了吧?大家說知道,這多天了就盼著開會,盼得眼裡都出血了!支書說,我估計都知道了,要麼人來得這麼齊呀!大家就猜想支書一定像往年一樣要說救濟糧是共產黨給我們的救命糧,要是在舊社會,餓死了誰管你?民國十八年的時候,千里赤土,萬村蕭條,人見狗想吃狗,狗見人想吃人啊!古爐村是人死了一百三十二人,戶絕了四十七戶呀!天布他爺是咋死的,是在後窪地挖坑埋一天死去的六十二人,挖著挖著自己也餓死了,一頭栽進坑裡。鐵柱他姑是咋死的,他姑那時還小,餓暈在打麥場上,叫狗就活活啃成了骨頭架。得稱他那二爺吃過死去的人肉,吃得發了瘋,看見啥都想吃,拉住人就咬,讓村人拿亂棒打死的。現在逢上了好社會,年年給我們發救濟糧啊,所以,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我們要不忘毛主席,不忘共產黨!但是,支書今日就沒說這些話,他卻在說丟鑰匙的事。他說古爐村世世代代的風氣很好,除了幾次大的年饉,從來都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進山打柴或去幫人割漆,或者去北稍溝煤窯上拉煤,誰的一隻草鞋爛了,就將另一隻還沒爛的草鞋放在路邊,為的是過往的人誰的草鞋也爛了還可以換上另一隻。秋季裡收回來的包穀家家就放在簷下的簸箕上,雞圈沒上過鎖,豬圈也不安門,鍁呀鋤呀鐮呀耙呀用過了就撂在門口或者乾脆扔在地頭。大家說說,我這支書當了十年,村裡丟過什麼,誰又偷過什麼?大家說:沒偷過!麻子黑說:沒人偷過包穀棒子?沒人偷過柿子?沒人偷過禿子金家的皂角和長寬家的桃呀杏呀?!支書說:十個麻子九個怪,你就會怪叫,讓人知道你是麻子黑是不是?哪個地方沒人偷過一兩個包穀棒子,沒人偷過生產隊的一窩兩窩紅薯,沒偷過隔壁的桃呀杏呀的,那都是為了嘴能嘗個鮮麼!有人就說:對著的,麻子黑不偷,擔糞從來不偷吃!麻子黑說:不偷東西偷人麼,有沒有張三偷了李四媳婦的,有沒有姑娘偷漢子的,有沒有公公偷了兒媳婦?支書拍了桌子,訓道:麻子黑你給我把×嘴閉上!麻子黑不說了,嘟囔了一句:還有偷沒偷著的哩。就坐下了。所有人都在笑,說:這狗日的麻子黑!全場一時亂哄哄了。支書就再拍桌子,說:不要笑了,不要亂出聲說話!他繼續他的講話,說古爐村從來是人心向善,世風純樸,可是,最近接二連三地丟鑰匙,偷鑰匙幹啥,偷了鑰匙不能吃不能喝,又沒聽說誰家再丟別的東西,很明顯,這說明有人要故意生事,攪和人心,引起驚慌,要給社會主義抹黑,要給我支書的脖子下支磚頭!他說得嚴肅起來,大家都鴉雀無聲,支書卻不說了,拿眼睛看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就把眼睛也看著支書,生怕目光慌亂而讓別人懷疑自己心虛。但是,支書在這個時候歪了一下頭,吐了一口酸水。滿盆就叫葫蘆:支書胃病又犯了,你那兒有沒有開水?葫蘆說:牛圈棚哪有開水?滿盆又對杏開說:你到家裡提熱水壺去。支書擺擺手,說:不用。接著說:評救濟糧前我為什麼說丟鑰匙的事,就是丟鑰匙事件給我提了個醒,階級鬥爭總會有新的情況新的問題出來,就是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國家能年年給我們救濟糧,我們就要愛人民公社,愛生產隊,古爐村歷來是洛鎮的紅旗村,我們就要守住這面旗不掉顏色。我在這裡放一句話,誰要給古爐村抹黑,我朱大櫃是不會饒過他的,這救濟糧也甭想吃上一顆! 下來,滿盆開始講救濟糧的具體分配方案,他講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這樣按人頭分,雖然家家都有困難,可十個指頭並不一般長,有的人家裡有事,比如著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喪呀,花銷就大,有些人家裡男人多,飯量大,有的人家裡不會安排,不會計算日子,所以按人頭分配就起不了救濟糧的意義。去年是村幹部開會分配,事後大家意見又很多。在總結前年去年的經驗教訓下,今年大家來評,使救濟糧真正救濟給最需要糧食的人家。滿盆講完,就讓大家發表意見,看到底該評給誰家,又評多少。他這麼一講,全場靜得像死了人,足足有一鍋煙時間,只有旁邊牛圈裡牛的反嚼聲和牛的尾巴搖過來搖過去的風聲。狗尿苔拿著眼睛看每一個人的臉,臉都是些柿餅狀,或者土豆樣。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接著好多人都咳嗽了。支書說:不是話都多得往出溢嗎,咋沒話了?都咳嗽哩,喉嚨裡有了雞毛啦?半香就說灶火:吃啥煙哩,嗆死人啦!灶火說:你家炕上不嗆,你不要坐在這裡麼。半香說:我不坐在這裡,你一個人吃獨食呀?!灶火說:坐在這裡,也沒你的!半香說:為啥哩,為啥?!支書說:灶火,你站起來,你先說。灶火說:我沒啥說的。支書說:你平常談話一笸籃,正經話就沒你啦?狗尿苔就推灶火,一用勁,灶火沒動,他倒放了一個屁。這個屁大家都昕到了,想笑又不能笑。牛鈴說:你晌午飯吃蒜了?狗尿苔撅了屁股,說:你再聞聞。麻子黑說:狗尿苔你先發言了,你繼續說!大家終於忍不住了,都笑。支書說:鬧啥哩,鬧啥哩!全場又靜下來,還是沒人說話。來回在吃紅薯片子,紅薯片子太硬,拿牙咬著扳下一塊,發出很大響動,老順用他的煙包擲過去,來回不再吃了。行運說:都不說話,在肚子裡打小九九哩。我說,給誰家評?首先給娃娃多的人家評吧,娃娃都是開口貨,一頓吃不飽就哭,咱村的娃娃都是頭大脖子細。行運的孩子多,他早上就在巷子裡打兒子,罵兒子肚裡有掏食蟲。行運的話還未完,開石就說:我同意行運叔說的。但立即田芽反擊:開石,你媳婦本該早生了,遲遲不生,是不是等著救濟糧呀?開石說:那是生娃娃哩,我不讓生娃就不出來啦?你生過娃沒有?田芽是沒生過娃,她婆婆一直不滿意。開石這麼揭了短,田芽急了:我就沒生過娃,咋,沒生過娃的人一屋哩,別自己快有娃了就說話占地方!她拿眼看戴花,戴花沒吭聲,長寬說:扯那屁話幹啥呀?田芽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我說什麼過頭話了?你媳婦要生呀,把隊裡的幾十斤包穀都拿去了,還想再分呀?面魚兒站起來要說什麼,嘴卜蔔地說不出來。他老婆說:那幾十斤包穀是做酒呀,誰吃一顆叫誰爛了腸子肝花!牛鈴說:要我說呀,孩子多的不該評,應該給壯勞力評。壯勞力出工哩,糞擔子尿擔子不離肩,飯量又大,娃娃們分口糧和大人一樣,但娃娃吃得少,家裡並不缺的。行運說:誰生下來就是大人?誰不是從娃娃長大的?娃娃幹不了活,就不給吃,捏死去?!各自說過了,氣呼呼坐下去,就又都沒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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