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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狗尿苔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說給了霸槽,霸槽嘴裡噙著釘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釘子從嘴裡取出來,說:你婆給你灌輸的?狗尿苔說:咋啦?霸槽說:迷信!狗尿苔立即想著啥事都不要牽連到婆,就說:我想的。霸槽說:你碎髁還有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轉上世的?狗尿苔卻回答不上來了。霸槽是古爐村最俊朗的男人,個頭高大,臉盤棱角分明,皮膚又白,如果不說話不走動,靜靜地坐在那兒,他比洛鎮學校的老師還像老師,可他一走動一說話,卻有一股子(骨泉)氣和邪勁能把人逼住。霸槽睜著眼說:我是啥轉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說:啊白熊轉上世的。霸槽說:咱這兒有狼有狐狸的,哪兒有白熊,你見過白熊?!

  狗尿苔是沒見過白熊,但馬勺他媽以前給他說過白熊的故事,說她小時候南山裡有白熊,熊能站起來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變成小夥子出現,許多女人都被俊朗的小夥子所吸引,近來和它說話,結果小夥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沒死沒活,在笑聲中還原了自熊的模樣,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裡的女人一般不敢出門,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個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時候,可以胳膊從竹筒子裡退出逃脫。狗尿苔說霸槽是白熊轉上世的,是杏開正癡迷著他,而且馬勺他媽說白熊視力不好,外號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個墨鏡,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說: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轉上世的。只說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沒想霸槽卻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像颳風,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說:白熊就沒死沒活地笑。霸槽說:狗尿苔,把窗臺上的鏡拿來!狗尿苔從窗臺上取了鏡,霸槽對著鏡照了照,說:馬勺他媽活了多少歲?狗尿苔說:七十多了吧。霸槽彎腰故意使他的腰顯得粗壯,乍著手邁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幾下,說:馬勺他媽說她小時候聽說南山裡有白熊,這就是七十多年再沒見過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認定了是白熊轉上世的,霸槽就從此真地有意學著白熊的模樣,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後甩,步子再不急促,岔著腿走,原來發問說:咹?現在動不動就低沉地吼:噢?!笑起來頭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嚇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著霸槽,但霸槽越是對他親熱,竟然有興趣和他給全村人判定誰是啥轉上世的。比如支書老披著衣裳,走路慢騰騰的,沒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窩著又腮幫子鼓圓,吃東西整個臉都在劇烈地活動,但眼要一睜,嘴要一咧,卻特別厲害,是老虎變的。灶火眼突出,嘴張開是方形,能塞進個拳頭,是蚧蚪子蛤蟆變的。半香腰這麼細,一走就扭,是水蛇變的。面魚兒圓臉沒鬍子,額顱上的皺紋像刀刻出來的是豬變的。馬勺坐沒坐相,總愛窩倦在那兒,別人說起與他無關的事他霜打了一樣蔫,一旦與他有關了,眼睛忽地就睜開,尤其他能和戴花半香杏開她們說話,越說越有精神,而戴花半香杏開和他說過話後都喊叫乏困,那馬勺就是老狐狸變的,他和女人說話就是吸女人氣的。麻子黑的目光遊移不定,聲又破,狼變的。長寬是樹變的吧,噢,應該是核桃樹。老順是老榆木疙瘩變的。迷糊一定是狗變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變的,他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樣,他是草叢裡或牆縫裡鑽著的蛇,衣服華麗,這種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纏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頭就一節一節碎了,像一條草繩。他娘是雞變的。牛鈴的耳朵被老鼠咬過,老鼠愛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絕對是個山猴變的。滿盆是牛變的,鼻子大,愛叫喚。天布死強死強的,像驢像牛像狗像狼,也都不像,是四不像。田芽話多,除了吃飯睡覺嘴就沒閑過,是蛤蟆變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變的。他們每判定一個,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就張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說: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轉上世的。狗尿苔說:我是老虎。霸槽說:屁,說是老鼠還行。狗尿苔說: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說:老鼠好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雖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鬧地震,頭一天老鼠滿巷道跑,去年州河漲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樹,老鼠精得很。狗尿苔說: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嗎?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轉世了,說:來回是從河裡撈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麼魚變的。狗尿苔心裡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從來回的身世聯想到他的身世,就趕緊說:我啥也不是。霸槽說:你長成這個樣子也實在不容易,那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狗尿苔想了想,石頭也好,守燈恐怕也是石頭,但守燈是廁所裡的石頭吧。他說:那我是隕石!

  為了進一步證實他們的判定,他們在村巷裡走,走過一家,不是霸槽說:牛!就是走過另一家了,狗尿苔說:扒拉食的雞!狗尿苔就問霸槽:你去過省城,省城裡的動物園是不是就這樣?霸槽說:動物園沒咱古爐村豐富。偏西巷裡,鐵栓的二叔蹴在那裡吃飯,碗是老碗,稀米湯裡煮土豆,土豆沒有切,鐵栓二叔夾著土豆往嘴裡送,眼睛就睜得雞蛋大,嚼的時候,左腮上鼓一個包,再是右腮上鼓一個包,後來就到喉嚨,噎住了,拿拳頭捶胸口。霸槽說:慢慢吃,沒人搶的。鐵栓二叔喉嚨上的包終於消失了,笑了笑,低頭喝米湯,喝得連聲響。霸槽說:又一個豬!鐵栓二叔喝幹了碗,嘴唇咂咂著,見霸槽和狗尿苔走遠了,說:是個豬才好哩,豬有口福!

  霸槽卻在巷邊和半香說開話了,半香在用夾杆夾皂角,他們已經判定了她是蛇轉世的,現在,她夾皂角,腰身顯得越發細長,白花花的肚子下那條紅布褲帶狗尿苔都看見了。霸槽說:嫂子,忙哩。半香說:誰是你嫂子,我還沒你大哩,是不是覺得我老了?霸槽說:我把禿子金叫哥哩,當然叫你嫂子,你屬啥的?半香說:屬蛇的。霸槽就給狗尿苔擠眼,又說:屬蛇的?半香說:不信呀,你瞧瞧我這腿。說著提了褲腿,腳脖的皮膚竟像蛇紋一樣。半香說:要皂角不要,給你些皂角?霸槽說:我不要。半香說:我屋裡有一堆爛鞋,我給你,那些鞋底能用。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破鞋。半香說:你說啥?霸槽說:我不要你的爛鞋底。半香說:那你只要杏開的?霸槽一拉狗尿苔就走,半香還在說:杏開不就是年輕麼,我年輕時候皮膚比她細,是白裡透紅,煮熟的雞蛋剝了皮兒在胭脂盒裡滾了一下的那種顏色。霸槽,霸槽,你沒事來屋裡坐坐。他們轉過巷子,狗尿苔說:她對你好哩。霸槽說:哪個女的能對我不好?!一抬頭,行運的媽站在前邊的一個漫坡上等什麼人,弓著腰,兩隻手提端在胸前,卻從腕子處就軟軟垂著。狗尿苔覺得那是另一動物,但一時又說不準。

  霸槽說:嬸,等誰哩?

  行運媽說:等行運麼,他去鎮上賣瓷貨了,咋還不見回來?後晌要評救濟糧呀,他不回來?!

  霸槽說:後晌評救濟糧呀,這誰說的?

  行運媽說:滿盆通知的,霸槽,支書讓行運賣瓷貨,偏偏今天去賣瓷貨,會不會是故意要支開行運,不打算給我家評啊?!

  霸槽說:不可能,又不是選幹部哩,幾個人在屋裡捏弄個名單。

  正說話,麻子黑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自行車後座上坐著灶火,麻子黑在教灶火唱秦腔。麻子黑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唱!灶火唱: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麻子黑唱:吃一鬥屙十升屙出了過頭,唱!灶火唱:吃一鬥屙十升屙出了過頭。狗尿苔說:狼和蛤蟆來了!

  麻子黑卻大聲喊:霸槽,霸槽!自行車直沖過來,前輪子幾乎要撞著狗尿苔了,麻子黑還在騎,霸槽順手從地上拾了截爛草繩朝著車輪子一扔,草繩拌住了車鏈子,自行車就倒了。自行車一倒,麻子黑雙腿撐地,還能站著,灶火從後座上滾了下來。狗尿苔很氣憤,但不敢罵麻子黑,就罵灶火:滾得好,滾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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