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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蓮菜池裡的冰越結越厚,男勞力砸了冰層往出挖污泥,婦女們再挑了污泥堆到山門下,等晾乾了好給牛圈墊土。孩子們就割冰上乾枯了的蓮菜稈子,蓮菜稈子中間有許多小孔,點著了吸像吸著長杆子煙鍋,狗尿苔也就點了一根吸,剛吸了一口,驀地就聞見了那種氣味,人一下子瓷在那裡沒敢說話。半香卻把蓮菜稈子拿過去吸,吸一口,嗆得連聲咳嗽,來回看著便笑,她笑得突然,聲又像用機子爆包穀花,嘭的一下,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半香說:你嚇死人呀!來回還在笑,笑得靠在地堰上,上衣就擁上去,把紅褲帶和紅褲帶上的肚臍眼都露出來。婆就說:來回,來回!來回說:咋啦,婆?婆說:肚臍眼!來回說:我肚臍眼是凸著,聽說肚臍眼窩進去有福,是不是?婆過去拉了她上衣,說:男人這多的……來回說:誰沒長肚臍眼?又嘎嘎嘎地笑。大家相互遞眼色,覺得這女人不知道羞恥了。婆就去給老順說,來回讓羊癲瘋傷了腦子,得給治哩。老順說哪有錢去請醫生?吃五穀生百病,不要緊的吧,吃飯都好好的。婆說:不吃飯了才要緊呀?沒錢去請醫生,你也讓善人說說病去。

  老順在當晚把善人請到家裡,善人一進門,來回卻話說個不停,句句爭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靜聽,一聲也不響。直坐到半夜,善人說:老順,你燒些煎水,她口乾舌燥得喝些水了。自個起身卻走了。老順跟出來說:你咋不說一句話就走了?善人說:不說話也是給她治病麼。老順說:你是說病的,你不說能治病?這我可不給錢也不給你雞蛋吃。善人說:你以為我愛錢愛吃雞蛋呀,收錢吃雞蛋是為了讓病人重視。我明日再來。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問來回:你昨晚說的是理呢,是道呢?來回說:我說的是理,沒理哪能隨便瞎說呢?善人說:理有四種,有天理,道理,義理和情理,你只是一味地爭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認不是才行,要能把爭理的心,改為爭不是,你的病就好啦。來回說:咋個爭不是?善人說:我夜裡講善書,村裡來的人多,你就先來伏在門口,進來一個人,你磕頭認不是說:我有罪啦!譬如老順進來,你就說:我不會當媳婦啦!你老順的本家哥進來,你就說不會當弟媳啦!就是隊長進來,你也要磕頭說:我不會當社員啦!來回說:這話我不說,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說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窯神廟門口,一群人在等著善人,他們已和善人說好,夜裡來聽他說善書,是善人讓他們等著,說會把來回叫來,來回要在門口給大夥磕頭認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氣壯,如果來回一活動真能渾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沒想,善人灰不遝遝的一個人回來了,大夥就問咋不見叫來來回呢?善人說:提不起!盲人騎馬,夜半臨深淵,她危險著哩!

  正好滿盆和馬勺走過來,馬勺胳膊下夾著個本本,兩人正說話,看見一堆人,不說了。有人就小聲說:肯定是去支書家呀,商量分救濟糧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說:隊長,去見支書呀?滿盆說:這多的人在幹啥?灶火說:聽善人說善書呀。滿盆就問善人:你講善書?支書讓你講善書?!善人說:沒見支書反對過,那就是默認了。滿盆說:你咋講哩,比開會學習頂用?善人卻歪了頭,笑著說:古爐村幾百口人,你是隊長,你佩服了幾個呢,讓幾個人從心眼裡聽你話呢?滿盆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善人說: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說:就是就是,看咱古爐村都成啥樣了!滿盆說:啥樣了?!幹活都奸得很,說誑話一個比一個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現在還在臘月就沒吃的了,知道麥秋二料莊稼沒做好吧?善人說:人有三性啊,一是天性,二是秉性,三是習性,天性純善無惡,秉性純惡無善,習性可善可惡……馬勺就拉了滿盆走,走到山門下,說:你管的那幹啥?滿盆說:提起他們幹活的事,我就生氣。

  滿盆和馬勺一走,婆倒問起善人,那來回的病就沒辦法說了?善人說他沒辦法,讓婆給來回立立筷子試試。婆回來已經是半夜了,真的在家裡給來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裡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說: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嗎?婆說也是的,羊癲瘋我治不了,可你爺在的時候說過一種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讓她服服。狗尿苔問是啥土偏方,婆說到尿窖子撈些蛆,洗淨了在火瓦上烘乾碾成粉,再尋些龍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龍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魚湯沖服。狗尿苔說:蛆?那咋喝?婆說:治病麼,再難喝也得喝。為了不讓來回知道藥是蛆粉,婆讓狗尿苔弄藥。狗尿苔從尿窖子裡撈了蛆洗淨,婆拿了一頁紙在火上烤熱,然後將蛆放上去烘乾碾了細末,這些倒沒費多少事,而尋龍骨卻忙一天半。龍骨其實並不是龍的骨頭,而是窯場後邊的一條溝裡出的獸骨,這些獸骨石化了又沒完全石化,村裡人都叫它龍骨,誰肚子疼了,就去挖一塊刮粉來喝。狗尿苔和牛鈴到溝裡去挖,終於挖出一塊,刮成粉末和蛆粉攪在一起。狗尿苔說:來回對我恁凶的咱卻給她弄藥?牛鈴說:你洗蛆的時候不要洗淨就好了。但蛆已經碾成粉了,狗尿苔就掏鼻痂子攪在了藥粉裡。

  來回喝過藥後毛病並沒有改變,水皮寫標語,她還是跟著提石灰漿桶。標語寫到支書家的後牆上,她卻拿灰漿刷支書家院門那堵牆,刷到一半,好多人在說:巴結支書啊!她說:就巴結啦又咋的,沒有支書就沒有我!支書聞聲出來,嚴厲訓斥了來回,牆不但沒刷得乾淨,反倒像給老虎畫鬍子,肮髒不堪。支書來找婆,說他聽說婆給來回配藥了,那藥怎麼不濟事?狗尿苔在旁邊插話:你給她家分上救濟糧病就好了。支書黑了臉說:這話是你說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狗尿苔說:我說的。婆就一把推開狗尿苔,說:去去去,這裡有你說的啥話?!支書說:就那點救濟糧,全村人眼睛都盯綠啦,我再壓一壓了評吧。

  婆再一次和老順在家裡立筷子驅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豎著用水淋著要讓筷子在碗裡站起來,婆嘴裡念念有詞:來回的病撞著鬼嗎,是來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來纏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麼也站不住。婆又說:不是你大這鬼是誰?是村裡的死鬼?是牛鈴他大?筷子站不住。是馬勺才死的媽?筷子站不住。婆一連說過五個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順說:是不是迷糊他媽,迷糊老惦記著來回哩,是不是他媽的鬼?婆就說:是迷糊他媽了你站住。話一落點,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順臉色大變,立即罵道:迷糊是壞人,你也是壞鬼!埋你時我還幫著給你墳上添土,你卻來纏我媳婦?!婆說:真是你,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順去你墳上燒一刀紙,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會兒,筷子還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將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將水潑在門外臺階下。

  目睹了立筷子驅鬼的全過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經過墳堆,就兩眼盯著,呸呸地唾唾沫。婆說過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沫或者摸頭髮,一摸頭髮,頭發放陽氣,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頭髮,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頭上放沒放陽氣,但聽得見手一摸頭髮就啪啪地響。白天還罷了,一到天黑,他一個人在巷道裡走,老遠看見有人影就懷疑那是不是鬼,身貼在牆上或藏在樹後盯著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發現是村裡人,才放了心。剛走幾步又疑惑:這誰誰誰是不是鬼裝扮的呢?就又站住問: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縮頭只管走,回頭說:不是我是誰?狗尿苔說:不是鬼吧?土根說:你才是鬼!狗尿苔說:我以為天黑鬼在巷子裡竄哩。土根說:鬼是吃屎的,常在廁所裡,你進廁所時跺跺腳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實人,他不會說謊,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也不敢去廁所,撒腿往家裡跑,一進門把門扇撞得哐哐響。婆問:咋啦咋啦?狗尿苔說村裡有鬼哩,婆沒有問看到的鬼是什麼樣兒,反倒立即讓狗尿苔站住不動,從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頭上,說:我給你裝的紙花兒呢?

  狗尿苔的口袋裡從此多裝了幾張紙花兒,婆又讓他給來回了幾張紙花兒。來回好像並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發相信這村裡有鬼,看樹,看豬狗雞貓,看天上的鳥,地上的老鼠,石頭,都覺得是村裡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裡的人又覺得是死去的樹呀牛呀青蛙老鷹和牛狗豬雞轉上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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