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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一句話未落點,來回從屋裡沖出來,她眼睛紅腫著,大聲說:日他媽的丟了鑰匙就懷疑上我啦,古爐村的人都是好人,外鄉人就是賊啦,誰沒個媳婦,哪個媳婦是本村人,外鄉人就只有我是賊啦?

  灶火說:支書不是只尋你,還尋了半香的。

  來回說:我告訴了支書,我再告訴你們,我娘家可是貧下中農,人經三輩的貧下中農,不要給我頭上扣屎盆子!

  來回說完,突然臉色煞白,渾身抽搐,畸地就倒在了地上。老順才要訓斥來回不要說了,見來回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就慌了,喊:啊死人了!磨子灶火往跟前跑,竟然把老順擠得掉進了尿窖池裡,多虧尿窖池裡尿水淺,他又爬上來,咧嘴哭著把來回抱到懷裡喊:來回!來回!來回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就是不出聲。老順說:灶火,是你把我媳婦逼死的!灶火說:我逼死的?支書尋的她,又不是我尋她!老順說:支書尋她,她也沒閉了氣,她還給支書打了兩顆荷包蛋吃了。你在逼她,是你逼的!灶火說:我咋逼了,打她了,罵她了,掐她喉嚨了?!磨子束手無策,推著灶火,說:還不快去找蠶婆!

  灶火撒腿就跑,到了狗尿苔家,婆在炕上剪花兒,不容分說背了就走。婆來後試了試來回的鼻子,鼻孔裡還出氣,把擁到了心口上的衣裳往下拉拉,蓋住了露出的肚皮,說:沒事,讓靜靜躺一陣就緩醒過來了。

  老順說:沒事,咋能沒事?你看這嘴上的沫,黑眼珠子都不見了麼!

  婆說:這是羊癲瘋。

  婆的話把老順怔住了,磨子灶火迷糊也都怔住了,羊癲瘋,來回是羊癲瘋?古爐村有這樣病那樣病,還沒誰有過羊癲瘋,可洛鎮上有個羊癲瘋病人來買過瓷貨,結果掮著甕走著走著就倒在地上渾身抽筋的。但羊癲瘋是要不了命的,來的猛去的也快,一聽婆說來回是羊癲瘋,他們松下一口氣來,想到的卻是來回原來有羊癲瘋,老順的臉黑得像刷了漆。而灶火就開始作踐了,說:我說哩,她怎麼就看上了老順?!迷糊說:哦,她是讓老順給他看病哩!迷糊比老順年輕幾歲,當時也想收留來回,但來回卻進了老順的門,迷糊心裡一直不美。老順對灶火和迷糊的話似乎沒聽見,說:躺會就好了?婆說:就好了。老順說:地上涼,會不會受寒氣?脫了自己衣服要墊在來回的身下,而他的衣服已經濕了,又臭烘烘的,他就從屋裡取了被子。婆不要讓他折騰,他就叫狗,他家的狗便臥在來回身邊。迷糊看不慣那狗,上去把狗踢了一腳,老順說:讓它臥著,能給來回取暖。迷糊說:讓狗睡呀?!婆不讓迷糊再說了,問老順說:她犯沒犯過這病?老順說:從來沒見犯過。哪裡是要我看病的,我哪裡能有錢給她看病?灶火說:你就是藥方麼,瞧你瘦得失形了!迷糊說:人家哪裡用他,有狗哩!婆說:去去去,幹你們的活去。

  磨子推搡著迷糊、灶火走了,來回睜開了眼,她的頭上出了一層汗,嘴張著大聲喘氣,好像是才挖過了一畝地,突然罵了一句:狗日的……冤枉我!老順忙背了她往家去。來回的身子大,老順背著她,她的一雙腿就拖在地上。

  到底是誰偷的鑰匙,麻子黑出主意這得報案,他說他認識公社派出所的李所長,李所長把所有懷疑的對象叫來吊起來打,不用半天就水落石出了。支書說:你也是懷疑對象,先把你吊起來打一頓?!支書的意思是,既然尋不到證據給誰定罪,也就不要鬧得連洛鎮都知道。麻子黑說:那就不管哪?支書說:誰說不管啦?!他一再強調繼續查,其實心裡已經把這事擱下了,做領導的,有些事能說不能做,有些事能做不能說,麻子黑知道個屁呀!支書便讓水皮提了石灰漿,在巷道的牆上刷一批新標語。

  老順家的山牆上原來有一條標語,寫著:忙時吃稠,閒時喝稀。水皮鏟掉後,重新再寫,他擔心直接搭梯子在牆上寫得不勻稱,從支書家要了幾張報紙,先在報紙上寫了,把報紙上的字刻出來貼在牆上勾出輪廓,然後再用石灰漿填塗。他提了石灰漿桶爬上梯子,讓來回在下面穩住梯子,來回不識字,說:你寫的啥字?水皮瞧不起來回,說:白灰字。來回就不給他穩梯子了。水皮忙讓把梯子穩好,說:是聽黨話跟支部走,光景好得啥都有。來回說:噢,有賊哩。水皮說:你說啥?來回說:鑰匙丟完了沒有賊?水皮說:這是支書編的詞,你反對?來回說:是支書把我留在古爐村的,我能不識瞎好?水皮說:知道不知道啥叫宣傳,正面宣傳,沒文化!來回說:我是沒文化。水皮說:那就穩好梯子,跟我穩一晌梯子了給你也記工分。水皮娘來給水皮送手套,操心著水皮刷標語凍了手,她也不認字,卻站在牆下說著字寫得多好,有胳膊有腿的,聽到水皮指責來回,她說:水皮,對你嫂子說話軟和些,她病還沒好哩!

  來回的羊癲瘋是古爐村增添的新的病種,大家都同情了她,私下裡議論,她這一病,分救濟糧肯定是沒問題了。水皮娘說了:她病還沒好哩!來回並不反感,幫水皮在她家的山牆上刷好了標語,還跟著水皮繼續到別的地方去刷。

  刷到筒子巷,水皮的草鞋爛了,到迷糊家買草鞋,看見迷糊不會寫字也不請人寫字,貼在中堂上毛主席像兩邊的對聯都是扣著碗畫的圓圈,圓圈倒是畫得圓,而且排列整齊。水皮說:撕下來撕下來,我用灰漿給你在牆上寫。迷糊說:不要撕,紅紙貼上喜慶!我不識字,你寫上了和我畫碗圈看著還不是一樣?硬是不讓水皮撕。水皮說:你真是落後分子!迷糊就急了,一把將水皮往外掀,水皮偏不走,手扣住門框不放,迷糊的拳打在手指上,水皮的筆掉在門裡,人跌倒在門外。迷糊說:我落後分子?是不是要分救濟糧呀就陷害我?咋落後啦,是成分不好,還是偷了誰家鑰匙偷了誰家老婆?!罵著,拿眼睛看來回。來回說:你甭看我,我也沒偷鑰匙也是貧下中農,是支書讓我幫著水皮刷標語哩!迷糊說:誰說你!你裝病能分上糧了麼,支書叫你幹啥你能不幹啥?來回說:我裝病?我還幹啥?來回一下子燥起來,臉就伸過來,再說:我裝病?!我還幹啥?!迷糊看著面前的那張臉,他舉起手要打,手落下來卻在臉上摸了一下。來回嘰吱哇啦喊起來,嚇的迷糊就把院門關了。水皮叫道:筆,我的筆!,迷糊把筆從院牆上撂出來,說:給你娘個×!

  來回受了迷糊的作踐,雖然羊癲瘋沒有犯,但人卻和往常不一樣了,總是說迷糊跟著她,氣得老順說:他哪兒跟你了?來回說:他鬼跟著我,老順說:人死了有鬼,大活人的有啥鬼?來回說:活鬼。老順只好在來回出門了就做伴,但來回的瞌睡越來越少,白天裡可以廝跟著,夜裡老順睡得死,來回天不亮就起來了,起來了沒事幹,把土根家院門外的碌碡掀滾到鐵栓家院門外,土根要用碌碡碾編席的眉子,吭哧吭哧又把碌碡再掀滾過來,心裡倒想著這女人力氣大。北原上入冬後平整了三塊梯田,原來的一條路不能再用了,村裡又抽了一部分勞力重新修路。修路的那幾天滿盆招呼大家出工,就敲門口樹上吊著的鈴,而來回掀滾了碌碡後,就挨家挨戶地敲門,喊:分救濟糧了!出工了!惹得人都睡不好覺。敲到天布家,天布黎明最喜歡跟媳婦做事,正爬上肚皮忙活,聽見門外喊連長,連長。天布對媳婦說:就說我不在家。天布媳婦回應:連長,不,不,不在喲,喲,喲……來回還在一聲緊一聲喊連長,說:訓練呀,打槍呀,蘇修侵略呀!天布從窗縫一看,天還麻麻黑,是來回在敲門喊叫,就燥了,提了尿桶沖著門縫就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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