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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半香原來是老山溝人,嫁到古爐村的時候,不會紡線,不會漚麻,也不會染布,因為老山溝裡不長棉花和麻,穿著灰不嘰嘰的衣服又寬又長。來了幾年,什麼都會了,衣服裁剪得體,人們才發現這女人腰細腿長,但她的皮膚已經不再白細了,而且迅速變黃,像堿放多了烙出的面餅。她老是說禿子金騙了她,禿子金背了米去老山溝換土豆認識了她,她那時已有了男人,日子過得艱難,禿子金就吹噓古爐村有白米,上頓白米蒸飯下頓還是白米蒸飯,每年又分得一堆瓷貨,她離了婚便嫁了過來,誰知一天三頓都是包穀糝糊湯,稀得能照人影影。

  半香一說話,天布就扭頭看到了,狗尿苔明白她故意高聲說話是要給天布聽的,他就喊:天布哥,天布哥連長!半香說:你喊啥呀?狗尿苔說:你不是找天布嗎?半香說:我給你說找天布啦?拿指頭戳狗尿苔的額顱,眼睛卻瞟著天布。

  天布並沒有和半香說話,只嚷著馮有糧把碌碡推過來,馮有糧呼哧呼哧把碌碡推過來,天布彎下腰,用肚子頂著平躺的碌碡,一努力,碌碡就立栽了。大家都拍掌,半香也拍掌。天布這才說:沒練過石鎖子麼,要舉碌碡我不行。半香說:他霸槽再練石鎖子,細胳膊細腿的,他能掀起這碌碡?天布說:你坐吧。半香坐在碌碡上了,說:我能不能參加民兵?天布說:行呀,只要你敢放槍!半香從碌碡上跳下來,也趴在了那杆步槍前。她趴下去,屁股撅得高高的,天布一按屁股,說:趴實!屁股落下去了,兩條腿像兩根椽。天布就幫她裝子彈,教她三點一線地瞄準,教她閉住氣了輕扣扳機,天布還在捏著她扶槍的手,她卻已經扣了扳機,嘎的一聲,子彈飛了出去,她和槍同時在地上跳了一下,像只蛤蟆。

  支書正好從麥地邊的小路上走上來,槍響使他站住了,看了一會,就叫天布。天布小跑著過來,支書說:你咋讓婦女們耍哩?天布說:也得有女民兵呀,咱村的婦女都不敢摸槍,只有她挨×的膽大。支書說:怕是你狗日的膽大吧。天布說:哎,哎……支書說:我可提醒你,你是支部培養的對象,把自己的老二管好,別給我脖子下支了磚頭!天布說:哪能呀,不會的。支書的棉袍子往下墜,天布幫著披好了,支書問不是在學俄語嗎,怎麼又不學了,天布說了守燈不願意教的事。支書發火了,讓再去叫守燈:舌頭疼,我看看舌頭疼能不能吃下飯?怪了!天布就又喊狗尿苔,支書說:你去叫,就說是我叫他!

  天布只好去窯場叫守燈,守燈是來了,但守燈竟然真的滿口是血,他給支書吐著舌頭,舌頭上爛了一個口子。

  狗尿苔在疑惑了:他給天布說守燈的舌頭爛了,那是他胡編的,守燈並不知道,為什麼天布再去叫,守燈真的舌頭就爛了?!狗尿苔並沒有把他的疑惑說出來,支書看見守燈真的爛了舌頭,咬字都不清楚,也便讓守燈回窯上去。守燈臨走,回頭恨恨地看了天布一眼。這一眼,天布沒留意,狗尿苔卻發現了,守燈的眼裡像有兩團火。

  打麥場北頭是六升家,長年病蔫蔫的六升從門裡出來,拿了個掃帚,看了一會打靶,問開石:還沒訓練完嗎?開石說:耽擱你掃地沫子啦?六升說:被子薄,不燒炕不行麼。狗尿苔突然想到自己也該掃地沫呀,就不看打靶了,回家取掃帚和籠子。

  整個冬季,古爐村差不多的人家都要燒炕的,他們捨不得燒豆稈和麥草,便拿掃帚去路邊掃地沫子。地沫子其實也就是草沫子,那些枯草經掃帚一遍一遍掃,草葉草根和土一塊都裝在籠子裡提回去,燒炕最能耐熱。但是,村裡能掃的地方都掃過了,人們就越掃越遠,掃到了村西石磨那兒,甚至掃到石磨下去的坡道下。狗尿苔不能給家裡幹什麼活,卻一定要給婆每晚燒炕,把炕燒得熱熱的。狗尿苔提了籠子和掃帚剛走到巷道裡,太陽就坐在屹岬嶺上,他覺得太陽在跳,跳著跳著,咕咚就掉下去了。狗尿苔歎了一口氣,剛扭頭,就見霸槽從巷口呼地飛了過去。

  霸槽長了翅膀?狗尿苔驚得簡直要暈了,跑到巷口再看,原來霸槽又披著了他那條被子。被面染得灰不溜秋,兩個角被風鼓起,如烏雲在浮飛,而被面又幾處都爛了露出棉花,棉花忽低忽高地撲閃著,像烏雲裡翻動了白色的老鸛。狗尿苔大聲叫:霸槽哥,啊霸槽哥!霸槽沒有停下來,被子越來越大,他緊緊地抓著兩個被角,腳尖觸著地面收不住。狗尿苔還在喊:啊霸槽哥,霸槽哥耶——!霸槽一個前傾,差點跌倒,被子從空中縮了下來,罩在了他的頭上。

  狗尿苔說:霸槽哥,你要上天呀?

  霸槽說:上天呀?噢,噢,上狗日的天上去!

  狗尿苔說:讓我也披一下。

  狗尿苔要披霸槽的被子,霸槽沒有給,說:你披啥被子,就真給你個翅膀,你也就是個雞,飛不起來。

  狗尿苔說:那為啥?

  霸槽說:你是貧下中農?

  狗尿苔洩氣了,看著霸槽又往前走去,他說:你去小木屋嗎,晚上就睡在那兒嗎?

  霸槽說:我去下河灣看皮影呀!

  下河灣有個戲班子,逢年過節演皮影。下河灣又逢什麼廟會了嗎?狗尿苔說:我也去!

  霸槽說:滾蛋滾蛋!我上廁所你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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