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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霸槽往前走,狗尿苔往前跟,到了村南口,霸槽拾起個土疙瘩甩在狗尿苔腳下,土疙瘩開了花,狗尿苔眼巴巴看著霸槽下了塄畔土路,被子又像一朵雲,悠乎悠乎飄去了。這當兒,卻有一隻貓默默地走上來,貓的脖子上系著一個鈴鐺,鈴鐺在響,它的步伐和鈴鐺的響聲不配合。

  狗尿苔立即認出這是滿盆家的貓。滿盆家的貓怎麼從村外的土路上回來呢?狗尿苔好像察覺了什麼,站在塄畔往坡下一看,果然杏開就在那裡的柿樹下站著,她雖然頭上裹了紅頭巾,裹得讓人看不見了臉,但那背影一看就是杏開,兩人相廝著從坡下田埂上走了。

  狗尿苔突然覺得受到了愚弄。他以為有了小木屋那次鬧翻,杏開再也不會招理霸槽了,卻原來他們又相好了。杏開杏開,人家霸槽真的就愛你嗎,沒志氣的!怒恨著杏開,狗尿苔就沖到了貓跟前,抬腳把貓踢倒在了地上。貓四蹄朝上,也不翻過來,莫名其妙地看著狗尿苔。狗尿苔說:你咋不跟著她呢,你去呀!貓說:他們也不讓我去。狗尿苔說:他們能不讓你去?!貓說:他們也不讓你去麼。狗尿苔轉身要走,貓卻說:唉。狗尿苔說:你還不滾?貓說:你得給我翻個身。狗尿苔過去把貓翻過身,貓低了頭小跑著走了。

  貓已經進村,連鈴鐺也聽不到了,狗尿苔還站在塄畔,沒了心思再掃地沫子,而州河裡就起了霧,霧迅速地從河灘地漫上來,埋沒了他的腳。這麼大的霧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過了,狗尿苔開始往巷道裡走,霧也跟著他走,他揚著掃帚掃霧,霧竟連他的腿都埋沒了。去吧去吧,讓霸槽勾引著你去吧,與我的屁事?!狗尿苔不想再生杏開的氣,順著一個一個院牆邊過去,拿眼睛往缸甕和匣缽壘出的縫隙中往裡瞅:土根在上房臺階上整理蘆葦,鼻尖上還是掛著一滴清涕;老誠在火盆裡生火,包穀芯子搭成一個小塔,火苗子是金黃色的菊花瓣麼;得稱的腰疼又犯了,斜了身子橫著走;護院又在發他那瞎脾氣了,一腳將蒲團踢到了廚房門口,驚得雞嘎喇喇跳上牆頭,撞落了一疙瘩土就砸在狗尿苔的頭上。狗尿苔沒敢出聲就離開,霧已經在面前卷起來,像是碌碡在滾。有人在牆拐角,是兩個人摟抱著在那裡說悄悄話。誰?狗尿苔偏走過去,原來走到了霸槽老宅的院子東牆外,牆拐角是兩棵樹,一棵是香椿樹,一棵是榆樹。兩棵樹近是近,並沒有挨著,原本樹幹光光的像柱子一樣,但榆樹卻從一人高的柱杆上生出一叢枝條,伸向了香椿樹,香椿樹的柱杆上也生出一個枝條伸向了榆樹,枝條和枝條就扭扯在一起。狗尿苔踢了榆樹一腳,也踢了香椿樹一腳,說:我還以為是人呢!

  再走,就到了天布家院外的照壁前,狗尿苔仍是想不通,這兩棵樹怎麼平時沒注意呢,傍晚的霧裡它們怎麼就像兩個人呢?突然就聯繫到了霸槽和杏開,狗日的,有什麼樣的人,院牆邊就長什麼樹吧。狗尿苔便返身再走回去,他要把兩棵樹給分開,但樹都是碗口粗的樹,他無法使它們離得更遠,就使勁地折榆樹柱杆上的那一叢枝條,把一叢枝條全折斷了。還要折香椿樹柱杆上的那一根枝條,香椿樹的枝條就是折不動,他只好把枝條硬扳了過來,扳過來了,一鬆手,枝條又伸過去,再扳過來又再伸過去。狗尿苔滿頭是汗,他生氣了,從腰裡解下了褲帶,把枝條纏綁在了柱杆上。

  狗尿苔覺得很得意,或許以後,霸槽就不會勾引杏開了,杏開也不再糾纏了霸槽。他往家裡走去,又經過著天布家院門口,怎麼還是有樹長在照壁前,照壁前是沒有樹的呀?狗尿苔站住了,那不是樹,是守燈。守燈彎腰在那一蓬藤蔓前,好像在於著什麼,立即又站起來走了,走得毫無聲息,又無蹤無影。狗尿苔發了半天愣,不明白守燈為啥在天布家院門口還要彎身下去,因為他發現守燈以前每每經過天布家院門口都是唾一口唾沫,停都不停就走過去的。狗尿苔走了近去,照壁好好的,藤蔓也好好的,霧罩在地上,地上的東西看不清,但當他隨手提了一下藤蔓,藤蔓卻輕輕便提出來了,他緊張地蹲下用手摸藤蔓根,根全部斷了,而且都是用刀子在土裡將藤蔓根切斷的。狗尿苔有些害怕,緊忙離開了照壁,霧便把他裹起來,一塊兒在巷道裡滾。

  三嬸和頂針還在狗尿苔家裡忙活著。

  還是在埋葬馬勺他媽回來的路上,頂針就求三嬸幫她染三丈粗布,三嬸滿口應稱了,卻要頂針備些蓼藍草。蓼藍草是來聲貨擔裡有賣的,但一連幾天來聲沒來,三嬸就出主意以蓮菜池裡的青泥來捂,而捂出來色氣不勻,兩人拿了布來找婆請主意。婆說:敬仙兒沒?三嬸說:沒。婆說:難怪哩,老姊妹你也糊塗了,染這麼多布,你不敬仙兒?頂針說:啥仙兒?婆說:現在年輕人不知道梅葛二仙了。就搭梯到屋樑上取下一個布包,布包裡是一些剪著的鞋樣子,繡枕頂的花模子,再就是一張木板套色的年畫,年畫上並排站著的兩個古人,這就是梅葛二仙。婆告訴頂針,先前洛鎮上有個染坊,坊裡就供著這二仙像。現在供銷社裡都賣洋布,沒染坊了,平日村裡人自己織下的粗布,少一點的隨便拿到蓮菜池裡捂捂,而布一多,熬蓼藍草染,不敬仙兒就常常染得不勻。這都是很怪的事,就像蒸饃,誰不會蒸饃呀,但你遇上邪了,饃蒸出來就是瓷疙瘩。三嬸說:就是,就是,我把頂針的布拿去捂泥,一股子旋風吹得我個趔趄,估摸是侵了邪了,布就染成個老虎臉。婆把梅葛二仙的年畫貼在牆上,沒有香火,供了一碗清水,三個人趴下磕頭。婆說:仙兒拜了,咱再費一道工序,頂針你把布拿回去,先燒些水,手指頭試著不燙就行了,放上野棗刺灰和石榴皮,也把布入進去,一定要入水泡透,然後撈出來再用蓮菜池的青泥捂上三天。頂針歡天喜地,說婆知道這麼多的!三嬸說:你蠶婆是古爐村的先人麼。頂針說:婆名字叫蠶?三嬸說:你連你婆名字都不知道呀?頂針說:平日都是婆呀婆呀地叫,誰叫過名字?我親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哩。三嬸說:這也是,村裡的孩子即便隔代還能知道他爺呀婆呀的名字,但隔了兩代就絕對不知道了。你說都講究繼香火哩,隔兩代都不知道先人的名字,那還給誰繼香火?!婆說:扯遠了。三嬸說:扯遠了。以後有啥不清白的就來問你蠶婆。婆說:忽悠我哩。明堂做的那身衣裳,也黑不黑灰不灰的,是不是你給人家染的?三嬸說:是我染的。婆說:你去給明堂說,還有布的話就按我剛才的說法再染一遍。頂針說:不給姓夜的說!婆說:瞧你這小心眼,就讓你穿著好看呀!院子外就聽到哭聲,哭聲拉得很長,像唱一樣。三人停了話拿耳朵聽,三嬸說:是看星他媽麼,和兒媳婦又搗嘴了!頂針說:姓夜的都是些啥人麼,禿子金是個踅(骨泉),迷糊是二杆子,跟後人倒老實,瓷得三錐子紮不出個屁來,八成又是過河勾壕子都要夾水,就霸槽人模狗樣的,卻是個逛蕩鬼!婆說:這婆媳三天兩頭地吵……三嬸說:越吵越窮。頂針說:我說姓夜的沒個正經貨,看星在外邊凶巴巴的,在屋裡就是降不住媳婦。婆說:大冷的天哭著吸涼氣得病呀,咱得去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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