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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還是去年,村裡傳達了上邊的文件,說國際形勢嚴峻了,除美國對中國實行封鎖外,蘇聯可能對我們發動侵略戰爭,要求全民皆兵,嚴陣以待,因此古爐村也組建了民兵連,還配發了一杆步槍。霸槽就特別興奮,說:打麼,打麼,打起來了我就能當將軍!但是,他和天布爭奪連長的職務,沒有爭過,天布和洛鎮公社的武裝幹事關係好,天布就當上了連長。天布幾天前去公社參加了集訓班,一回來得知霸槽在炕上躺著,就集合了民兵訓練,說這次訓練除了射擊,還有一項任務呢,這就是一旦蘇聯侵略中國,那就擺個口袋,讓他們從新疆先進來。天布還沒說完,灶火就說:這誰說的?天布說:毛主席說的。灶火說:為什麼要讓他們進來,撲出去打就是麼!天布說:給你說擺口袋哩,他們鑽進口袋了就把口袋紮著了,紮著口袋打呀!灶火說:這我不理解。天布說:你有啥不理解的,毛主席的話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大家就說:那你說任務吧,你說!天布說:這次我去集訓班學俄語了,要求每個民兵都要學俄語。這下大家全糊塗了,灶火說:學俄語?中國人不說漢語說俄語?!天布說:說俄語!

  其實,天布在集訓班上只學了兩句俄語,一句是繳槍不殺,一句是我們寬待俘虜。這兩句話天布是怎麼也學不會,公社武幹讓他把俄語讀音用漢語記下來,我們寬待俘虜就成了妹問哩蝌蚪失母,可不些失母。用漢語讀,舌頭是硬的,怎麼讀怎麼難聽,武幹只好又教捲舌聲,天布有時能發出顫音,有時怎麼啊嘟,啊嘟,嘟,舌頭就是卷不起來。

  天布給大家轉教俄語,他汲取自己的教訓,並不先教兩句話,而是先教捲舌音。灶火五短身材,是站在民兵連第一排的,天布在啊嘟啊嘟的時候,唾沫星子就濺出來濕了灶火的臉,抹一下,又一層唾沫濺上去,忍不住嘎嘎笑起來。

  天布很嚴肅,他說:你笑啥?

  灶火說:狗日的蘇聯人不會說人話!

  天布說:你去把守燈叫來,他在中學學過俄語,讓他給大家教。

  狗尿苔說:我去!

  狗尿苔並不是民兵,但每次民兵訓練他都提著火繩在旁邊觀看,人家休息了,給人家把煙火點上,就將那杆步槍挎起來,但槍長,槍把子便撐在了地上。場邊有一棵白楊樹,樹皮白得像粉刷過,天布拉他到樹下,在他身高的地方用刺刀刻一道線,說:你長,你長,再能長出四指,我讓你當民兵!而這四指談何容易。每一次訓練,狗尿苔都來樹下量身高,卻永遠就是第一次刻出的高度。

  狗尿苔到中山半山腰的窯場上找守燈,窯前的場邊有個泥池子,冬生在那裡灌水淘泥,他叫守燈守燈,沒見守燈。冬生說:喊啥?挖坩土去了。狗尿苔就幫冬生淘泥,等著守燈。冬生穿著一雙膠皮筒子在泥池裡踩,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氣就在臉上湧了一堆雲彩。狗尿苔覺得有趣,要求讓他也踩踩,說:讓我也去造些雲。冬生說:你說啥?狗尿苔說:造些雲我就飛了。冬生還是沒聽懂,說:飛呀,你是鳥?天冷光不了腳,我這皮筒子長,你穿上人就看不見了。其實,狗尿苔瞄上了放在池邊那間小屋門口的一雙膠鞋,那是守燈的,他的目的是要穿穿那膠鞋。就過去把守燈的膠鞋穿了,在泥池裡踩,泥水咕嘰咕嘰,一股子稀漿躥上來射中了眼,人一急,身子就跌坐在泥池裡。這當兒,守燈拉了一架子車坩土回來了。

  守燈罵狗尿苔穿了他的膠鞋,並且還灌進了泥水,拉出狗尿苔就把膠鞋給脫了。狗尿苔下半身都濕淋淋的,卻笑著給守燈回話,說了天布讓他去教俄語的事,出乎狗尿苔意料的是,守燈不去。狗尿苔說:天布把你當人了,你不去?守燈說:不去!冬生說:既然這事離不得守燈,狗尿苔你來算什麼呀,他天布來請麼。狗尿苔說:呀呀,讓天布請?守燈說:狗尿苔我告訴你,烏雞再跟著白雞混,烏雞長不出白毛的,它烏烏在了骨頭上!支書讓我燒窯哩,我把窯燒好就是了。

  狗尿苔覺得守燈狗肉上不了席面,就下山了。打麥場上天布已經不教大家學俄語,在收拾靶子,狗尿苔沒把守燈的話說給天布,只說守燈來不了,是舌頭疼,連話都說不了。天布說:怎麼舌頭疼?狗尿苔說:牙可能想吃肉了,牙把舌頭咬了。天布罵道:他不願意來故意把舌頭咬了?狗日的,階級敵人到底是階級敵人!他是不是還盼蘇修能打進來?!麻子黑說:仗要打開了,我首先就崩了他!麻子黑太凶,狗尿苔不願意接他的話,場畔站著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叫,他說:日——!扔過去一個石頭,麻雀連忙飛走了。天布說:不學俄語了!到時候狗日的蘇修敢打進來,咱見一個殺一個,他就是舉手投降,咱也殺!

  他們開始打靶,讓狗尿苔在場邊警戒,不准任何人經過。老順家的狗來了,它沒有了毛,也沒有大叫,一邊走一邊嗅著地面,狗尿苔說:打槍哩,你來?狗站住了,給狗尿苔笑。麻子黑說:瞧這倆,人不人,狗不狗!老順家的狗撅起屁股,噗嗤放了一個屁,熏得麻子黑差點閉了氣。狗尿苔說:它給你打招呼哩!麻子黑挽了袖子就過來,叭的一下,槍響了,麻子黑嚇了一跳,也就不來攆狗尿苔了。

  槍一響,所有的鳥都飛了,村裡的人和雞呀貓呀的也不近來,狗尿苔一時沒事,抱著老順家的狗就仰躺在場邊的麥地裡。天就在他的臉上,太陽像一顆軟柿,稀溜稀溜著要掉下來,他張開了口,希望要掉就掉在他嘴裡。但是掉下來的是一片葉子,那葉子從白楊樹上落下來不是直直落,斜著圈兒滑過來,遮住了他的左眼。他沒有動,用右眼看麥地上的芨芨菜,哈,天這麼冷就有芨芨菜了,芨芨菜都長出小芽子了!過罷年芨芨菜便能剜回去煮鍋了,或者剁碎了包在包穀面的窩頭裡,現在的嫩芽芽讓人心疼,不敢去掐。狗尿苔解開了懷,讓肚皮子也曬曬太陽,肚皮很薄,連老順的狗都看見了肉裡的筋骨和皮下的血管,長舌頭在肚皮上舔過來舔過去。芨芨菜的嫩芽子還是誘惑著他,這誘惑太大,就像在看戴花那鼻子,看一眼覺得好看,忍不住還要再看一眼覺得還是好看,他便伸手將芨芨菜掐了塞在嘴裡。給老順家的狗說:看肚子,看肚子。想著隔著肚皮能看見裡邊有了一團綠的。老順家的狗說:你是羊,吃麥苗咧!

  狗尿苔忽地坐了起來,這不是老順家的狗說話,是半香在說,人就立在他身後。狗尿苔說:誰吃麥苗了,我吃的是芨芨菜!半香說:芨芨菜也是生產隊地裡的芨芨菜你吃?卻蹲下來說:不洗洗就吃,生一肚子蛔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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