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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牛鈴正在門外的一把掃帚上折棍兒做筷子,狗尿苔讓跟著他走,牛鈴說要吃飯呀,吃了再走。狗尿苔說:有啥吃頭,不就是米粥和幾盤子蘿蔔片嗎?我給你炒雞蛋,我家有雞蛋!牛鈴說:雞蛋有數,你一拿你婆就知道了,你能拿些麵粉,從面缸掏些麵粉你婆看不出來。你要肯,咱到我家烙餅子了,我跟你去。狗尿苔說:行!拉了牛鈴就走,牛鈴還說:烙多大餅子,這大?!用手比劃著,狗尿苔說:這大。也比劃了一下,牛鈴嫌比劃得小。兩人一邊走一邊爭執,討價還價,突然,牛鈴說:我咋聞見豆腐味了?他們走到了開合家門口,開合因為開了代銷點,平日也磨豆腐賣,古爐村也只有他家批准能賣豆腐。牛鈴一說,狗尿苔也聞見了豆腐味,兩人扭頭往開合家院裡看,卻看見夜霸槽和水皮在那裡吃豆腐,當下腳就挪不動步了。

  水皮要過生日,要去開合家買半斤豆腐,路過霸槽老宅子門口,霸槽和了白土刷門面牆,刷著刷著,手裡的刷子就日的一聲摔到了牆上,水濺得滿身都是白點子。水皮愣了愣,說:刷牆呀?霸槽說:刷他媽的×!水皮說:收拾房子是不是準備結婚呀?霸槽說:結他媽的×!水皮說:哦,生氣哩。趕緊往開合家去。霸槽卻說:你甭走!水皮說:我去開合家買豆腐呀。聲音顫著像是求饒。霸槽說:我是狼啦?就笑起來,還拍了拍水皮的肩,說:我也去,買包煙去。水皮說:吃紙煙?!霸槽說:我是不該吃,還是吃不起?水皮說:吃得起,也應該吃!到了開合家,霸槽買的是九分錢的羊群牌紙煙,當場撕開,給開合發了一支,給水皮發了一支,自個先點著吃起來。水皮見霸槽氣緩和了,又試探著問霸槽刷門面牆是不是準備著要結婚呀?霸槽沒應聲,只吃著紙煙。水皮又說:就是杏開吧?霸槽還是不應聲,吃著紙煙。開合卻插嘴了,問水皮:霸槽要娶杏開?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水皮說:你能知道個啥?!開合頭搖得像撥浪鼓,看著霸槽仍吃煙不說話,就說:霸槽,他說的是真的?你咋不說話,和凡人不搭話?!霸槽把煙從嘴上取開,說:你賣的是啥×煙,我能說話?一說話煙就滅了!開合說:這是進的煙又不是我做的煙。霸槽乜著眼對水皮說:你覺得杏開好嗎?水皮說:好麼,古爐村沒誰比杏開好的,下河灣也沒誰能比了杏開。霸槽說:那洛鎮呢,縣城呢,省上呢?水皮說:嚇,你吃碗裡看鍋裡呀!霸槽說:要找就找最好的女人!水皮嚇了一跳,接著就笑起來,說:霸槽哥志氣大!買了半斤豆腐,掰下豆腐一角,又分開,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讓霸槽吃。

  冷豆腐有冷豆腐的味,兩人吃得滿嘴白渣,開合端了一碗水讓他們涮口,水皮先喝了一口,舌頭來回攪著,活動了半天,咕嚕一聲咽了,說:霸槽哥,如果放開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說: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說:雞站在麥堆上,還不是只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說: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說: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錢我掏了,我再給你三元錢。霸槽說:你有屁錢。水皮說:我把鋼筆給你!霸槽說:一言為定!我吃不了,我掏豆腐錢,我那兒有幾本書,你拿去,再從你交襠鑽過去。水皮說:有個條件,你得邊走邊吃,到你那小木屋門口得吃完,不屙不尿。當下霸槽就讓開合搬出一座豆腐,沒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塊吃起來,說:美!美!腮幫子鼓多高,仰脖子咽了,嘴巴吧唧吧唧響,還說:美!扭頭看到了站在大門外的狗尿苔和牛鈴,得意地張開口,口裡盡是白的,說:來,過來!

  狗尿苔和牛鈴便走進去,以為霸槽要請客,站在豆腐箱前咽唾沫,霸槽卻讓他們把豆腐箱子抬著往他的小木屋去。水皮就警告:只能抬,不能偷吃,這是在打賭哩。狗尿苔說:知道!四個人就一起往外走,前邊是狗尿苔和牛鈴抬著箱子,後邊是霸槽,再後邊是水皮。霸槽掰一塊豆腐吃了,再掰一塊豆腐吃,豆腐的香味立即讓樹上的鳥,地上的螞蟻,還有雞,狗,豬都聞見了,它們在空中飛著,地上跟著。啊嚏!霸槽打了個噴嚏,滿嘴的豆腐渣子噴出來,鳥就落下來,雞也撲了前來。水皮說:你這是故意的!霸槽說:我還捨不得噴出的渣子呢。這是誰想我啦?水皮說:杏開想你!霸槽說:她想我了,我偏不去理她。狗尿苔心裡說:屁!杏開才不想你哩!水皮說:那你想理誰?霸槽說:牡丹。牡丹是守燈的姐。狗尿苔說:牡丹?!水皮說:霸槽追過人家,差一點就追上了。狗尿苔說:不是差一點吧?霸槽說:要不是我嫌她成分高,現在可能給我生下三個娃了!牛鈴說:霸槽哥能吹!霸槽說:吹?自己卻哼哼地笑,說:不理牡丹了,他媽的,好女人為啥咱就不能日?!狗尿苔知道霸槽是杏開不和他好了,故意這麼說的,就撇了一下嘴。霸槽卻似乎有一肚子火被點著了,就開始大聲地罵起牡丹,說牡丹嫁到城裡,改變了她的成分,她為啥不讓她的後代就從此剝了農民皮?又罵支書的兒子,說那麼個熊樣,不就是工作了,端國家飯碗了,就能找個洛鎮上的女教師?!霸槽罵著,大家都不言傳,豆腐渣子濺在了狗尿苔的手背上,他在換手抬箱子的時候假裝擦鼻涕,舌頭把豆腐渣子舔了。牛鈴使勁地吸鼻子,無法抵制豆腐的香味了,也就站住,不肯再走。霸槽說:往前走呀!牛鈴說:我手疼。霸槽就又生氣了,罵聲:你滾!牛鈴就走了。狗尿苔不能走,要是別人,他也是早就走了,但面前吃豆腐的是霸槽,他狗尿苔不能走,就把豆腐箱子一個人抱著。霸槽已經吃過一半了,速度慢下來,不時還要站住,拿著一塊豆腐看著,喘喘氣,然後才吃起來。遠處的跟後家門口,站著跟後的媳婦和孩子,孩子說:我要吃豆腐!跟後媳婦把孩子拉進了門,可能在拍打孩子屁股,一股子哭聲傳過來。水皮一直在盯著霸槽,說:不行了吧,不行了吧?霸槽開始不說話了,又掰了一塊豆腐。這當兒,狗尿苔把豆腐箱子放在地上等著霸槽繼續吃,頭卻一直低著,不願意看到霸槽的嘴,想,霸槽會贏了水皮的,讓水皮掏錢掏鋼筆吧!又想,如果霸槽真吃不了,剩下的豆腐就可能會讓他也吃一塊的。但是,霸槽咽下了嘴裡的豆腐,再掰一塊往前走,他也就再抱了箱子往前走。這樣一直走到了村南口的石獅子前,木箱裡僅剩下一塊豆腐了,霸槽臉上的肉都僵著,步子趔趄,說:靠著來吃。靠在石獅子上又吃了起來,竟然把最後的一塊豆腐全吃進嘴了,咽不下去,做出要吐的樣子。水皮說:吐了就算輸了。霸槽瞪著水皮,艱難地往下嚥,終於咽下去。水皮說:張嘴,張嘴!霸槽並沒張嘴,慢慢地卻倒在了石獅子上,又從石獅子上溜下去躺在地上。狗尿苔要把他扶起來,霸槽說:不敢動,不敢動。聲低得像蚊子叫,眼睛瓷著不動。狗尿苔和水皮都慌了,狗尿苔說:他要死了,吃死人了!水皮拿手在霸槽臉上晃了晃,說:霸槽哥,你是打死老虎的人,你別嚇我!就讓狗尿苔趕緊去叫人抬霸槽。

  霸槽是光棍一個,狗尿苔不知道該叫誰來抬,先是跑到杏開家門外,心想霸槽和杏開已經鬧翻了臉,這事不能讓杏開去,又跑去喊禿子金。禿子金不在,半香從柴草棚裡往外搬一筐豬糠,聽狗尿苔說了,撂下糠筐就走,狗尿苔說:要卸門扇抬哩!半香哐裡哐啷卸了門扇,讓狗尿苔抬,狗尿苔個頭小,一高一低抬著走不前去,半香就自個把門扇背了,讓狗尿苔再去叫人。狗尿苔想去叫灶火,半路上遇著老順,老順說:啊狼攆哩,這急的!狗尿苔說: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順說:你說啥,吃還能吃死人?只是不信。等半香背著門扇過來,老順又問: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說:二十斤。老順說:狗日的是豬麼吃這麼多!幫了半香把門扇往村口抬,還在說:人能吃死呀?咋不讓我去死!

  霸槽在炕上躺了四天,不吃不喝,還發了高燒,連指頭蛋子都是燙的。水皮害怕出事,就每天都過來伺候。外邊隱隱約約有哨子聲,霸槽說:啥響哩?水皮說:你醒啦?霸槽說:我問你誰吹哨子哩?水皮說:我不願意說。霸槽說:說你的!水皮說:天布集合民兵訓練呀。霸槽就往起翻,喉嚨裡吭啷吐出一股臭氣,又躺下了,臉憋得通紅,卻說:把鋼筆給我!你輸了不給我鋼筆?水皮從口袋把鋼筆給了霸槽,說:我不願意給你說,你要讓我說,說了你就發火。他天布鬥大的字能識幾筐,不就是會打個槍麼!霸槽說:我不會打槍?!把鋼筆又扔過來,扔到了炕下。水皮彎腰把鋼筆拾了,說:就是,你能筆桿子,也能槍桿子!起身去關門,門一關,哨子聲聽不見了。

  天布還在巷道裡吹哨子,他連聲子吹,像夏天裡的知了叫開來就不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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