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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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後悔話說急了,沒說好。唉,如果說:那頭豬到你家後乖呀不乖,昨夜裡你知道狼進村了嗎?鐵栓能發脾氣嗎?他恨自己,想著以後需要他說話了一定要想妥了再說。到了泉裡,杏開也正好在那裡洗衣裳,杏開用草木灰祛垢甲,使勁搓著,又舉了棒槌砸得嘭嘭響。狗尿苔不急,說:洗衣裳呀,我給你打個皂角。杏開說:不打! 泉在村東頭的土塄下,塄上便是禿子金的家,直對著家門口長著一顆大皂角樹,樹上的皂角還沒摘,一嘟嚕一嘟嚕吊著像吊著無數個蝙蝠。禿子金是逢著下河灣村的集市了摘一籃子皂角去賣的,他家沒養雞,給人誇說:養什麼雞,你們從雞勾子裡掏蛋換鹽哩,我有皂角樹呀!皂角樹是禿子金的錢匣子,他把錢匣子看得緊,不允許任何人摘他家皂角,為這和田芽翻過臉,也和杏開吵過架。 狗尿苔拿眼睛往塄上看,想著扔上去一個土豆能打下一個皂角,或者有一個皂角正好就掉下來吧。杏開說:不要看!狗尿苔說:看都不許看?杏開說:志氣些!狗尿苔就不看了,看杏開洗衣服。 杏開跪在那裡搓衣裳,別的女人跪下來屁股都是三角形,只有杏開的屁股很圓,兩個奶在衣服裡好像憋得厲害,狗尿苔鼻子裡一股香。狗尿苔說:你身上抹了啥香,恁好聞的。杏開說:自來香!狗尿苔就發現了她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香包,他說:自來香?是霸槽給你的荷包!杏開手撩著水濺狗尿苔的眼,狗尿苔不言語了。杏開卻又問:你看著我。狗尿苔說:眼裡濺水啦。杏開說:把水擦了,看我!狗尿苔揉揉眼,說:臉上長了鼻子眼睛嘴麼。杏開說:再看!狗尿苔說:我又不是鏡子!杏開說:就要你當鏡子!你看我眉毛是不是亂了?杏開的眉毛原先像抹了膠一樣緊密的,中間呈現著一條線,現在毛都散開了,但眉形還是彎彎地向上揚,像蝴蝶的須。狗尿苔說:是散開的。杏開說:能看出來?狗尿苔說:散開了是咋回事?塄沿上有人說:散開了就是開處了! 杏開和狗尿苔都嚇了一跳,仰頭去看,皂角樹下站著半香。 杏開臉漲紅了,說:你胡說,胡說啥? 半香說:哪有啥呀,桃熟了就要摘的,我像你這般大都開懷了,給妹子一個皂角! 半香扔下來一個皂角,但杏開端起裝衣裳的木盆就走了。還拉著狗尿苔走,狗尿苔只好也跟著走。走到巷裡,狗尿苔說:啥是開處?杏開說:開你個頭!扔下狗尿苔卻不管了。 狗尿苔說:你把我拉走的你卻走啦?提著土豆籠子,沒趣地站在那裡。兩隻雞就縮著脖子跑,邊跑邊嘰嘰咕咕,一個說:做啥,做啥,攆我跑?!一個說:公社張書記又來下鄉了,你不跑挨刀呀!狗尿苔回頭往巷中看看,並沒見支書陪著張書記到誰家去,張書記下鄉是騎自行車的,也沒有聽見有什麼鈴聲,但從西頭走來了守燈,守燈好像胖了,背著個背簍。 狗尿苔說:守燈,你們換包穀也不叫我?! 守燈不讓狗尿苔翻動他背籠裡的包穀,說: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狗尿苔抓了一把包穀,包穀黃澄澄的像瑪瑙,丟一顆在嘴裡咬了,又把手裡的扔到背籠,說:我又不搶你! 守燈說: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說:甭找我婆! 守燈並沒聽狗尿苔的話,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鑽進一個廁所去尿了。村裡人嫌他,自家族裡的杏開嫌他,甚至連這樣一個守燈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來,直戳戳地將茅坑裡的一窩蛆沖散。當從廁所裡出來,巷道裡已經有了許多人,議論著守燈是換包穀時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換了一次包穀,竟然在南山的謝溝能一斤米換到了二斤包穀,這誘惑了好多人,守燈就讓八成二次進山,領他也去了趟謝溝。謝溝一面坡上盡是碗口粗的漆樹,謝溝的人在那裡割漆,拿刀在漆樹上斜著拉口子,口子下插一個有槽兒的鐵皮,讓漆汁流下來,然後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樹就渾身都是刀痕。守燈是第一次看到漆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著樹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也就是守燈抱著漆樹哭了一場,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從謝溝回來的路上,臉上生出一層米粒大的紅疙瘩,等回到村,臉腫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 守燈尋著了婆,婆是能給人擺治病的,比如誰頭疼腦熱了就推額顱,用針挑眉心,誰肩疼了舉不起手,就拔火罐,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裡立筷子,驅鬼祛邪。守燈的臉腫成這樣,婆說: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門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墳地裡砍些柏朵來。 狗尿苔這才知道守燈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還沒刮完,當然惹得婆罵了幾句,就拿了鐮去中山根的墳地裡去砍柏朵。他家的墳地裡柏樹高,砍不著,又到牛鈴他大的墳上砍,那柏樹上的一群鳥和天布他大墳上的一群鳥又在吵架。他說:吵(骨泉)呀?打架麼,打麼!但兩群鳥卻沒有打架,反倒全飛過來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繩捆了一大堆柏朵拉著回來,婆,守燈,還有一夥人都在他家杜仲樹下等著,就在那裡點著了柏朵。濕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煙往上長,狗尿苔從沒見過黑煙能長得那麼高,好像從地上到天上立了個柱子。旁邊人說:讓你點火哩,你煨煙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騰地燃起來,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讓守燈繞著火堆轉,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再從火堆上往過跳,說:我咋說你咋說。守燈說:你咋說我咋說。婆說:你是七(漆)!守燈跳了一下,說:你是七(漆)!婆說:我是八!守燈又跳了一下,說:我是八!婆說:自個說!守燈就反復跳著說: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邊看熱鬧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煙的時候,他連聲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顆紐扣那兒掖著,他不戴,只露個口罩系兒。狗尿苔說: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動手去拽。水皮說:髒手!旁邊人說:水皮的口罩從來是不戴的,學洛鎮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窩了窩眼,他不願意和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內八字,走路像貓一樣。 水皮去的是支書家,支書不在,而支書那在洛鎮農機站工作的兒子回來了,還帶著他的對象。那對象也戴了個口罩,但口罩在衣領那兒半掖半露,水皮便背過身時將自己的口罩從衣服裡往外拉了拉。水皮說:支書爺呢?那兒子說他大陪公社張書記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婦在廚房裡燒火,煙熏得眼睛直流淚,沒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著,支書和張書記說話,天布就蹴在臺階下殺雞。雞的脖子已經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時,雞翅膀卻扇起來,打得天布臉疼,一鬆手,雞跑了,跑在院牆上呱呱地哭。水皮剛要進上屋門,上屋門窗子伸出了支書的頭,笑天布你殺不了個雞!水皮就說:支書爺,支書爺,我給你反映個階級鬥爭新動向!支書說:支書就是支書,爺就是爺,昨是支書爺?!張書記說:什麼新動向?水皮就把守燈在跳火堆時當著許多貧下中農的面說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說了一遍。張書記說:貧下中農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書說:你不是說謊吧?水皮說:我哪裡說謊,他現在還跳著說哩。支書說:去把狗日的給我叫來!水皮應聲要去,支書卻說:讓天布去,你來殺雞。水皮說:我不敢殺。支書說:殺去!水皮嘴裡咕咕地喚雞,雞偏不下牆頭。他從屋裡抓了些包穀逗引雞,雞就下來了。他一下子撲過去按住,把雞的兩個翅膀往後一提,雞就不動彈了。雞看著他,他看著雞,人眼和雞眼就對著看了很久。支書就說:你拿過來,拿過來!水皮把雞給了支書,支書就站在窗裡的炕上,對著雞頭,揚手啪啪地扇了兩下,雞眼睛一閉就昏過去了。水皮說:這下我能殺了,讓我殺!他把雞又拿過來,用手就扭,雞頭扭下來了,雞身子掉在地上。沒了頭的雞竟然還能跑,彈著步子跑到了梨樹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張書記:你小夥叫啥? 水皮說:我叫水皮。 支書說:去吧,去吧,沒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門口,回頭還要看看張書記,但窗子已經關了,沒看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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