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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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天布就回來了,他告訴支書和張書記,巷子裡已沒了人,是燒了堆柏朵火,他問了看見跳火堆的人都說是說了那話,可那話是驅漆毒的老話,沒啥事。支書就對張書記說:我說麼,古爐村會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裡沒個實話。然後給天布說:你去燉雞吧,如果雞肚子裡有軟蛋,一定給張書記單另炒一盤。張書記說:一塊吃,一塊吃。 其實,天布趕到杜仲樹下,守燈還在那裡跳著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滅了。婆問咋回事,天布說了水皮彙報的話,婆哦哦著轉身就走,眾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燈沒走,他還站在那裡等水皮。 水皮並沒有再去杜仲樹下,他回到了家裡,他娘讓幫著拽展洗過的被單,一人拉著一頭,一松一緊,被單子嘭嘭地響。他娘說:甭太用勁。水皮說:我見著公社張書記了。他娘說:你見到張書記啦?水皮說:張書記耳朵四指長哩。他娘說:當官的都是長耳朵。近來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長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鈴抱著未燒完的柏朵過來,剛要說話,守燈也走來了。 水皮娘說:哎呀,守燈,臉胖成這樣? 守燈說:吃的來。 水皮娘說:吃啥了? 守燈說:吃氣啦! 水皮說: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燈給水皮勾手,水皮就走過去,守燈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臉在水皮的臉上蹭。水皮掙扎,但掙扎不開。守燈的臉在水皮的左臉上蹭了右臉上又蹭,然後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罵守燈:你中了漆毒了還讓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這瞎呢?守燈說:我是階級敵人我不瞎?!水皮從地上爬起來,但他沒有守燈個子高,他不敢動手,跑回屋裡拿鏡子看臉。水皮娘撲近去抓守燈的頭髮,一抓一把,像撕下來的草,守燈也要扯水皮娘的臉,已經扯上了,臉皮拉得很長,但臉皮沒揭下來。狗尿苔和牛鈴趕緊拉架,他們抱住了水皮娘,守燈就走了。水皮娘說:有這種拉架的嗎,你們抱住我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說:隊裡來驗尿水,驗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鈴過來時,是看見滿盆灶火幾個人在挨家挨戶驗尿水,順口說了,沒想滿盆他們竟也正好來了。 各家尿窖子裡的尿水,生產隊定期要驗等級,一等的一擔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擔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擔折合半分工。驗過了就派人來擔去攪和從各家收繳的豬圈糞。滿盆和灶火他們一來,水皮娘不鬧了,端著煙匣子讓滿盆灶火吃,並催著狗尿苔:拿火繩呀,你那火繩呢?! 狗尿苔的腰裡是纏著一條火繩,取出來了,又從棉襖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個火柴盒,火柴盒裡僅有三根火柴,又捨不得用,讓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來點。水皮娘說:你火柴有哩麼。狗尿苔就取出一根,為了能保險劃著,將火柴棒塞進耳朵裡暖暖,然後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開了。他引燃了火繩。但是,滿盆和灶火沒有吃水皮家的煙,他們用棍子攪動著尿窖子,看尿水的顏色,聞尿水的氣味,末了,沒有驗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臉了,說:這是為啥?滿盆說:你在尿窖子裡加水太多。水皮娘說:驗不上一等還驗不上二等?滿盆說:二等也驗不上! 他們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話,他看見水皮家的窗臺上有一團幹包穀纓子,就過去拿了。水皮娘一回頭,叫道:你幹啥?狗尿苔說:你沒用麼,我拿著辮火繩呀。水皮娘說:沒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穀纓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滿盆糾纏,滿盆說:你拍著心口說,加水了沒?水皮娘說:誰家尿窖子裡是幹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鍋水倒在了裡邊。滿盆說:你一次涮鍋用幾擔水,尿水就這麼清?水皮娘說: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滿盆不和她說了,對灶火說:走! 狗尿苔已經把火繩捏滅了,又幫著把驗尿的長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將狗尿苔推開,說:你摻和啥? 狗尿苔說:你在尿窖子裡摻水! 水皮娘說:我摻水你看見了? 狗尿苔說:我就是看見了,昨晚上你擔水往尿窖子裡倒哩,倒了六七擔。 水皮娘說:你看見算個屁,你有證據? 狗尿苔噎住了,卻說:牆頭上站著葫蘆家的貓哩,不信問貓去! 狗尿苔說貓也看見,連滿盆都笑了,灶火一撥胳膊,說:去去去,哪兒有太陽到哪兒曬暖暖去!他們就順著巷子走了。水皮娘氣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兒,勾了指頭,說:狗尿苔,你過來,過來!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氣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遠了,卻哧溜一聲拐腳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樹下。 狗尿苔跑起來胳膊腿短,搖得生歡,就像一隻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卻飛得不快。但他覺得胳膊腿那麼擺動著,如果是在水裡,水會起著浪花,這空氣應該像水一樣吧,是看不見的水,那麼就會起風,風要把老榆樹的葉子要搖起來。可是,老榆樹的葉子沒有搖。沒風,用手扇了扇,還是沒風,一隻旱蝸牛悄悄地在旁邊的牆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樹枝子交叉錯落地罩著,太陽裂了縫,好像要散開呀。狗尿苔才想著要罵一罵水皮娘,他知道一罵,三道巷的家家院牆都是破瓦盆廢匣缽砌的,那回聲就特別大,使很多人在他們家裡也能聽到水皮娘在尿窖子裡加水的事,而誰家又沒有在尿窖子裡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覺得沒意思,不罵了,只努了個屁出來。 守燈的漆毒在三天后開始消腫,水皮卻被傳染了,雖然沒守燈那麼嚴重,整個臉都是米粒大的紅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還得請婆來燃柏朵,教著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裡,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領進屋後,水皮卻把狗尿苔擋在院門口。狗尿苔說:我不是來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寫字呀,還不讓進?水皮說: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說:我不笨。水皮說:那我問你,會不會造句?狗尿苔說:啥是造句?水皮說:我說一個詞,要把這個詞用進去,比如,愛戴,我就造句為:我愛戴毛主席!你造一個。狗尿苔說:我也愛戴毛主席!水皮說:你是啥出身,你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頭耷拉了,但他不願走,他要造句子,就說:愛戴?我就不愛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說: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來跳火堆,水皮說: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門關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這是必然的,但別人可以愛戴毛主席,而他卻沒資格愛戴毛主席,這對狗尿苔的打擊大了。他原本要來看水皮的笑話的,卻讓水皮羞辱了他呀!離開了水皮家院門口,狗尿苔再不願意見到人,連牛鈴也不願意見,縮頭縮腦去了村東頭的碾盤。碾盤子冷得像冰塊,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從碾盤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灘地,河灘地裡麥苗還沒有起身,卻也沒有一處裸土,殘雪就這兒一堆那兒一堆,有人在那裡叫喊,有狗突然地沖到一個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層霧,狗汪汪地咬起來。 狗尿苔激靈地挺直了身子,認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順從他家院門口出來,說:還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說:狗攆兔了?老順說:你沒去呀?狗尿苔說: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順說:把他的,所有的狗都愛跟霸槽麼! 已經是好幾個冬季了,霸槽都會在河灘地裡吆狗攆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約會,總會出現在河灘地裡。這個中午,霸槽就發現了河灘地裡又有了一隻兔子,兔子很大,皮毛發紅,像狐狸一樣,以前攆兔都是順便吆喝一隻狗就是了,這回帶了老順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張兔皮,紅色的兔皮可以給杏開做一條圍巾。霸槽和白毛狗攆了一會,卻總攆不上,攆不上就攆不上吧,可兔子跑得無蹤無影了又會突然出現在遠處,還身子直立了前爪擺動,如在招手。霸槽生氣了,白毛狗也生氣了,就汪汪汪吼了三聲,村裡十幾條狗都跑了來,河灘地裡就像擺下了戲臺上演的天門陣。兔子在前邊跑,兔子的身後是四條狗在攆,兔子轉身快,跑著跑著突然拐彎往南跑,後邊的狗卻還往西攆,全撲倒在地上。但南頭就沖過來一兩條狗,擋住去路,兔子又往東跑,東頭也沖過來兩三條,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著狗,兔子總能從狗與狗之間的空隙裡跑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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