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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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花提了一籃子花椒葉挨家挨戶地散,她家的院裡種了各種果木花草,靠院牆根是一行椒樹,入冬時將椒葉全摘了在紅薯窖裡存著,時不時拿出讓讓大家在包穀面窩頭裡墊了煮在米湯鍋裡吃。剛到三嬸門口,面魚兒老婆端了升子出來,就給了三嬸一把,又給面魚兒老婆懷裡塞了一把。三嬸喜歡地說:長寬上輩子修什麼福了,戴花人長得好心也這好的!面魚兒老婆說:咱朱家那麼多人,倒不如外姓的好。戴花說:好啥呀,給人家連個娃都生不出來!三嬸當下沒了話。面魚兒老婆說:女人還能不生娃的,你是開懷遲。三嬸說:就是,就是。洛鎮上老人笑話古爐村山也青水也秀,可就是柿子是澀澀,核桃是根根,女子是黑黑,婆娘是墩墩,他們哪裡知道仍有稀人哩!撩了戴花的襖襟,露出白花花一截肚皮。一抬頭,看見了牛鈴和狗尿苔,忙放下襖襟,罵道:碎髁看啥哩,這是你們看的?! 牛鈴趕忙說:我們沒看,吃柿子哩! 三嬸說:吃?又吃啦?!把柿子吃完了,拿啥去拌稻皮子呀? 牛鈴說:不拌啦! 三嬸說:放屁!不拌稻皮子你有炒麵?沒炒麵二三月裡青黃不接的你吃瓦片屙磚頭呀? 牛鈴和狗尿苔就不吃了,牛鈴從屋簷前的椽上往下溜,溜得急,仰八叉地摔下去,哎喲哎喲叫。狗尿苔不敢溜,還趴在瓦槽裡。三嬸在屋後喊:沒事吧?牛鈴在前院應:沒……沒事!三嬸說:沒了大人,娃就會糟踏日子!卻又見面魚兒擔了一擔土路過巷口,就說:家裡來客了,你還擔土?面魚兒說:我在地裡壅紅薯窩子,聽說家裡來客了就往回走,順便捎一擔土,豬圈裡已經成稀泥坑了。三嬸說:那開石、鎖子呢,他們不能擔土墊圈?面魚兒說:他們有他們的事麼。三嬸說:唉,要把你勞成啥了,一把幹筋了麼!面魚兒說:吃得不少呀,就是瘦,把豬吆進肚裡也胖不了麼。腳步並沒歇,擔著擔子先回去了。 三嬸就對面魚兒老婆說:你要多經管他哩。面魚兒老婆說:咋經管呀,他就是閒不住麼。戴花說:晚上也閒不住?他上年紀了,你別如狼似虎的。面魚兒老婆說:那事他要是不要,我一輩子想都不想。戴花說:你哄誰呀!幹一天活了,夜又長又肚子饑,就圖幹(口外)(注:①(口外)事,方言,相當於那個事。)事才睡得著的。面魚兒老婆說:開石他大在的時候愛耍,摸摸揣揣地逗你哩,面魚兒是個餓死鬼托生的,要個沒完沒了,可他一上來就完了,我只是盡女人的份哩。三嬸說:他半輩子沒沾過腥,可你不敢隨他的意。面魚兒老婆說:我能管住他?戴花說:管不住了,那你就要給他補哩,每晚給他燒一根蔥,一根蔥硬一冬!三嬸說:你這不是越發害他呀!三個人說了一陣,三嬸一低頭,貓在院門口站著,一邊微笑一邊抹臉,三嬸就不說了,趕緊叫喊牛鈴。 牛鈴從前院裡跑出來,他的額頭上跌出個青色,滲著血,粘上雞毛。牛鈴說:說啥的,恁熱鬧的!三嬸說:說啥的,說你不會過日子!房上的柿子不敢再糟踏了,明日如果天氣好,三嬸幫你拌稻皮子。牛鈴說:就這事?三嬸讓面魚兒老婆和戴花都走了,說:你腿兒軟,你到三巷道問馬勺他娘,她讓我給她染布哩,咋還不見人來呢?牛鈴說:我以為啥事的,緊天火炮地喊?!歪了頭又回到前院,從房上把狗尿苔接下來。 狗尿苔從屋簷角往山牆頭上溜的時候,又聞見了那種氣味,就低了頭往院子裡看,看見了一條蛇從山牆根的石頭縫裡爬出來,又緊接著爬進另一個石頭縫裡。冬天裡蛇都眠了,這條蛇還能讓人看見,真是奇怪。狗尿苔並沒有看見蛇頭蛇尾,兩個石頭縫中間的蛇身是那種花紅顏色,他就不再告訴他又聞到了那種氣味,心裡想:蛇在陰冷處修得了那麼好的衣裳? 這個晚上,婆的耳朵開始往外流膿。年初婆的耳朵就流過膿,吹了些蛇蛻粉和冰散好了的,沒想又犯了。膿從耳孔裡流出來,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並沒有喊出聲,她只是一口氣一口氣吸著,繼續在燈下剪著樹葉。狗尿苔當然想到了下午看見的紅花蛇,他說:婆,要不要再尋些蛇蛻和冰散?婆說:不用。其實夜裡到哪兒去尋呢?他就看著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動物。 在古爐村,牛鈴老是稀罕著狗尿苔能聽得懂動物和草木的言語,但牛鈴哪裡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動物和草木的,婆只是從來不說,也不讓他說。村裡人以為婆是手巧,看著什麼了就能逮住樣子,他們壓根沒注意到,平日婆在村裡,那些饞嘴的貓,卷著尾巴的或拖著尾巴的狗,生產隊那些牛,開合家那只愛乾淨的奶羊,甚至河裡的紅花魚,昂嗤魚,濕地上的蝸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蟲,就上下飛翻著前後簇擁著她。這些動物草木之所以親近著婆,全是要讓婆逮它們的樣子,再把它們剪下來的。狗尿苔見婆這個晚上剪了這麼多的動物,是讓這些動物攆走他夜裡的噩夢嗎,還是她不停地剪著就減緩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著婆,說:剪個豬。婆拿過一張樹葉,剪刀一晃,一個豬頭就先在樹葉的左邊出現了,那是送給了鐵栓家的那頭豬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給鐵栓家的那頭豬,心裡就難受了,說:我要鳥,要窯神廟樹上的那種鳥!婆就剪了個勾嘴長尾巴鳥。一片一片剪成的樹葉鋪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紅薯切成片兒曬在了麥苗地裡。而隱隱地有了一種聲音在什麼地方響起,狗尿苔支棱著耳朵,說:婆,誰哭哩? 婆說:狼叫哩。 狗尿苔嚇了一跳,說:是不是誰家的狗又裝狼了? 婆說:是狼,狼進村了。 狗尿苔看見過後窪地經過的狼群,它們穿著樸素的皮毛,行走時低著頭,似乎還一直微笑。但狼身上有一股煞氣,任何人談起來臉都變了,狗尿苔從窗縫裡往外看,外邊黑得像鍋底,他的身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婆說:不怕,婆在呢。起身要出去關好院門。婆的腿或許是壓麻了,起身時打了個趔趄,扶著炕沿說:把拐拐給我。婆是今年以來開始拄拐拐了,狗尿苔把拐拐遞給了婆,心想,婆的腿又細又幹,就如同兩根木棍,人老了腿就慢慢地變成木質了嗎? 婆關好了院門,就把狼聲關在了遠處,婆又剪了兩隻獅子,是村南口那個石獅子的模樣,壓在了枕頭下,狗尿苔就睡著了。 第二天,老順給人說,夜裡他起來要尿,他家的尿桶壞了,他又嫌冷沒在廁所,站在炕上想從山牆上安的那個小格子窗往外尿,卻模模糊糊看見窗外不遠處的大碾盤上坐著面魚兒。他就低聲叫:面魚兒,恁冷的你坐在碾盤上,開石、鎖子又惹你生氣了?面魚兒不動,他又說:狗日的,把他們拉扯大了就這樣待見你?你到我家來,面魚兒。面魚兒站起來了,卻不是面魚兒,是狼,狼把尾巴揚了揚,慢騰騰地轉身走了。村人便在窯神廟旁邊的籬笆上發現一撮像荒草一樣的毛,天布家的照壁下有了一疙瘩屎,白色的,裡邊有著雞毛和碎骨頭。狼是進村了,但村裡沒有失一頭豬,也沒有失一隻雞,相信狼只是飽著肚子路過罷了。 到了中午,狗尿苔提了半籠子土豆去泉裡刮皮,又路過了鐵栓家,想著了那半截尾巴豬,但鐵栓臉黑著就站在院門口,看見了他沒理會他。 狗尿苔說:叔,咱那豬,豬好著哩? 鐵栓挑了一下眉毛,說:咱那豬? 狗尿苔說:狼沒來叼吧? 鐵栓突然凶起來,說:狼叼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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