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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牛鈴家的房子在天布家房子的後邊,牛鈴家的房子高,天布他大在翻修舊房把屋基墊高了一尺,這一年牛鈴的娘就害病死了,牛鈴的大也把屋脊加高了一尺五寸,脊正中還嵌了一塊鏡子。就是這塊鏡子,天布他大說是照妖鏡,專門照著他家的,兩家從此致了氣。支書當然要調整,做出了決定:一、牛鈴家必須把那塊鏡子拆掉。二、天布家不能再看兒再加高屋脊,並灌一壺酒,炒三個菜,兩家喝酒和好。這一壺酒天布他大喝了一盅,牛鈴他大喝了一盅,其餘的全讓支書喝了。支書喝得頭重腳輕,出門時還絆了一跤,但他說:這就好了,只要我還是支書,我不允許古爐村沒個秩序!

  這次調解曾得到洛鎮公社張書記的表揚,張書記還帶領著別的地方的村幹部來古爐村學習經驗。在張書記他們來之前,支書讓石匠在村南口鑿了個石獅子,石獅子很威風,嘴裡還含著一個圓球。窯神廟門口有兩對舊石獅子,石獅子都是腳下踩著繡球,而這個石獅子卻嘴裡要含著圓球,什麼意思,村裡的年輕人都不曉得。面魚兒說古爐村上輩子好像有這麼個說法,說是祖先在這裡住下後,南山裡有個魔怪總來侵害,有一個神仙就給了族長一顆藥丸,說把藥丸含在嘴裡就變成獅子,獅子能抵擋住魔怪,但藥丸不能咽下去,咽下去便永遠還原不了人,如果要還原人只把藥丸吐出來就是了。那族長就含了藥丸,果然變成了獅子,魔怪再不敢進村,卻也一直不離開南山,族長就一直不吐藥丸,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石獅子蹲在村南口。面魚兒說他小時候聽他爺爺這麼說的,但他卻在村南口沒有見過那石獅子,是根本就沒有過石獅子,還是有石獅子而後來被打碎了或搬走了,他不知道。新的石獅子鑿好了就放置在村子南的路上,村人都說這石獅子就是支書,或者說支書就像石獅子一樣守護著古爐村。那陣兒水皮在村南口的牆上寫標語,是支書讓他寫的,寫的是:有困難找黨員,有問題找支部。霸槽也在現場,撂了一句:誰屙下的誰收拾!灶火說:啊霸槽,你是說困難都是黨員惹下的,問題都是支部造成的?大家都目瞪口呆,霸槽說:我啥時說這話了?我啥時說這話了?狗尿苔,你聽見我說這話了?!狗尿苔不知道該怎麼說,婆說:你看你這鼻涕,噁心死人,擤鼻去!狗尿苔就圪蹴下擤鼻,沒完沒了地擤,把鼻涕抹到旁邊的樹上去,再沒敢過來。

  但是,石獅子鎮在了路口,只過了半年,天布他大就死了。又過了十天,牛鈴他大也死了。他們兩家的墳地離得不遠,墳地裡的柏樹上常落一群白嘴鳥和一群紅嘴鳥,一到黃昏就掐著吵,墳上老是鳥糞羽毛。村人就說那是兩個人又在陰間裡對上了,可惜沒人再去調解。

  狗尿苔想不到的,是兩家大人死了後,牛鈴卻和天布好了,當然是牛鈴巴結天布。天布上火了,嘴角發爛眼窩裡糊了眼屎,說:牛鈴,到馬勺家舀一碗漿水去!馬勺娘在村裡做漿水做得最好,所有人家要窩酸菜了都去那裡討漿水引子,牛鈴就去舀漿水。天布說:誰有煙?牛鈴就向腰裡別著煙包的人討煙沫,又尋紙片,給天布卷上一根喇叭狀的煙捲。天布也常誇牛鈴能爬樹,說:這棵樹上的鳥巢裡有沒有蛋?牛鈴手腳並用,刷刷刷就爬上樹。樹下人喊:小心,小心!牛鈴爬到最高的枝上,把鳥蛋用嘴噙了,還要雙手抓住這枝條蕩個秋千。狗尿苔勸說過牛鈴不要這樣,牛鈴說:天布是民兵連長了,他有槍哩。狗尿苔說:他能拿槍打你?牛鈴說:我也想將來當民兵呀!

  現在,狗尿苔受了奚落,才從巷道過來,看見牛鈴在屋脊上拍手,知道牛鈴在笑話他,就有些生氣,說:牛鈴牛鈴,你又要在屋脊上裝鏡子?

  牛鈴說:你個×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狗尿苔說:那你拍的啥手,手癢啊?

  牛鈴嘿嘿地笑,看見狗尿苔要離開了,卻說:上來不,柿子潮了霜了。

  狗尿苔又站住了。冬天的屋頂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要放一抱包穀稈,包穀稈裡全放著柿子,冬至後柿子一軟,經過霜就甜了。狗尿苔家沒有柿樹,牛鈴要讓他去吃柿子,狗尿苔就不記恨牛鈴了。但他上不了房,牛鈴只在房檐上搭了一根椽,他爬不上去。狗尿苔說:你給我撂一個!

  牛鈴說:你給我笑一下!狗尿苔一笑,牛鈴撂下一個柿子。柿子沒接住,落在地上成了一攤紅醬。再撂下一個,接住了卻是兩手紅醬。他把十個指頭都舔了。

  牛鈴就從屋簷上下來,蹴下身讓狗尿苔踩在肩上,然後立起,狗尿苔往山牆廝頭上爬,爬上牆廝頭,仍是上不到房檐。牛鈴在上房後,伸手才把狗尿苔拉上去,牛鈴在拉狗尿苔時蹲身蹭破了褲襠,露出了黑屁股。牛鈴說:笨得很!狗尿苔不願意承認自己笨,說:你把帽子戴好!牛鈴還是在嬰兒時候老鼠咬過耳朵,他的左耳朵就缺了一塊,冬天裡豁豁耳朵受不得凍,柿帽子就得一個耳護子翹在帽頂,一個耳護子搭拉下來遮住左耳。一說戴好帽子,牛鈴也自慚了形穢,把帽子移正,耳護子遮好了左耳,不再吭聲了。

  房上的瓦棱裡長滿了瓦松,有幾棵瓦松還開著白花。牛鈴說:你還真吃柿子呀?狗尿苔說:你說話要算話。牛鈴說:你吃五個。狗尿苔說:八個。牛鈴說:只能是六個!牛鈴吃柿子是拿著柿把兒,用牙輕輕咬開柿子尖兒,猛一吸,把什麼都吸走了,然後吹一口氣,柿子皮又恢復原狀,放在瓦棱上,說過十天半月了還可以再吃柿皮。狗尿苔不想把皮殼留下來,他是把柿子上的灰土一抹,一口一個,柿子汁就順著嘴角流,伸出舌頭舔了,再一口吞下一個。牛鈴說:吐核兒,吐核兒。狗尿苔不吐核兒,趁不注意把柿把子塞進鞋殼。牛鈴去拔瓦棱上的瓦松,狗尿苔說:這冷的天,不該開花呀。牛鈴說:咋不開花,我家的柿子不是你也吃嗎?狗尿苔說:今日沒風,花都睡了。牛鈴說:花還睡不睡的?拔下了一棵,那小米般大的花就又像沙一樣散落開,而同時所有瓦松上的花都收斂了,花縮成小球球,白白的像撒了一層鹽。牛鈴說:你吃了幾個啦?狗尿苔說:四個,你看,四個柿把兒。他又吃了兩個,其實鞋殼裡還塞有四個柿把兒。

  巷道裡,面魚兒老婆提了個升子往過走,這女人胯特別大,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是錯接在一起,走起來似乎要散了架。

  狗尿苔說:開石他媽屁股那麼大,能捂嚴個缸哩!牛鈴說:屁股大了能生娃,才生了開石和鎖子,還有蘭芳梅芳。狗尿苔說:生那麼多,小時候餵奶,是不是她身子這邊趴兩個那邊趴兩個?牛鈴說:她是母豬呀?!面魚兒老婆到了房後,他們不敢再說了。面魚兒老婆去敲後巷裡三嬸家的院門。

  面魚兒其實不是古爐村的老戶,他是從屹岬嶺東溝遷移來的,人遷移過來,東溝裡還有他的地,村人就一年去兩次種黃豆,收黃豆。古爐村之所以有漿水豆腐吃,而且有名,就因了面魚兒。但面魚兒遷移過來時已經三十好幾,到了四十歲上還是光棍。這一年,開石的大死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四個孩子,日子艱難,三嬸從中撮合,兩家走到了一家。又過了十年,開石兄妹都長大了,面魚兒頭髮卻全花白,腰也駝起來。麻子黑就作踐面魚兒你划不來,為了個×受活嘴上負擔卻大了。面魚兒說:胡說啥呀,我就圖這些娃娃哩。麻子黑說:那是你的娃?他們叫你大了?面魚兒說:叫麼,咋能不叫?麻子黑說:哦,日了他媽,娃就叫你大哩!

  可牛鈴知道,狗尿苔也知道,開石從來沒叫過面魚兒是大的。牛鈴和開石打過架,開石比牛鈴大,牛鈴根本打不過,就罵:魚,魚,面做魚!開石並不生氣,還說:你罵魚,就罵魚!

  開石的個子也不怎麼高,但頭大腰粗,白天三頓飯都在屋裡吃,晚上就不在家睡,抱了被子跟歡喜在牛圈棚裡打鋪,見了面魚兒不說話。滿盆教訓過開石:你狗日的不敢沒良心,不是你面魚兒大拉扯,你們兄妹四個早死了兩對!開石一聽這話頭就擰到一邊。

  面魚兒老婆拿著升子到了三嬸院裡,院裡的貓臥在那裡仰天長嚎,一隻帽疙瘩雞躡著腳走過去瞧,貓沒理它,自管嚎著,嚎著像哭。面魚兒老婆說:三嬸子,三嬸子,你得借我一升面哩!三嬸在上房臺階上紡線,紡著紡著腿脖子癢,就不紡了,解開褲管上的帶子,翻開襪子捉虱,剛捉住一隻,聽到叫聲,手一抖,虱掉下去,虱和土一個顏色,說:這鬼喲,也不敲敲門,進來麼,進來麼!她從蒲團上起來,拉著面魚兒老婆手,說:瞧你這手,盡是血裂子,也不戴個手套!不逢年過節的借啥面呀,面魚兒冒風了滾生薑拌湯呀?面魚兒老婆說:開石的丈母來啦。三嬸說:哦,幾時的日子?面魚兒老婆說:恐怕是初十一、十二吧。三嬸說:胎部都好?面魚兒老婆說:有些不正,她媽才過來看的。三嬸說:真是怪了,先前古爐村生娃都是順生的,這五六年了咋都是橫著出來?你要叫馬勺他媽給扳一扳。面魚兒老婆說:扳過。只是反應大,一吃東西就吐,吐得膽汁都出來啦。三嬸說:扳過就好,反應大那沒事。酒做上了?面魚兒老婆說:做上了,到時候你一定要過來喝酒。三嬸說:哪少得了我?這回支書咋啦,還捨得給包穀讓做酒?前年我孫子出來,八月十六日生的,就吃不上全年的口糧,就是多了一天,吃不上。我那兒媳婦不會生,你這兒媳婦會生,倒還多了幾十斤包穀!聽說救濟糧又下來了,不知又要咋評呀,肯定少不了你家的吧。面魚兒老婆說:評上當然好,評不上我也夠了。三嬸從上屋搬了個笸籃,笸籃裡是麵粉,說:院子裡亮堂,你能看清這面粉色氣,磨麥時沒摻一顆白包穀。就拿麵粉往升子裡裝,裝平了,再用手抓著麵粉一點一點往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上出現一個塔尖兒,說:好了!面魚兒老婆說:我磨了麥子就給你還。雙手捧著升子,腳步兒往外走。三嬸卻返身進屋又跑出來,她抓了一把蓖麻籽,塞在石魚兒老婆的襟兜裡,說:你家肯定沒油了,剝幾顆蓖麻籽熗熗,不要讓親家笑話咱飯裡沒油花花。面魚兒老婆突然眼睛紅起來,說:三嬸子……你老照看我。三嬸說:哭啥哩,有啥哭的,腳底下注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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