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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這小豬最早是托半香從她下河灣的姨家買來的,買來後就半截尾巴。後來面魚兒老婆給婆說,半香坑了人了,這豬娃生下來尾巴梢是扁的,尾巴梢扁的豬都是狼的菜,遲早遭狼叼的,所以早早把尾巴剁了一截。面魚兒老婆讓婆把豬退還給半香,婆沒同意,說既然買來了咋退呀,再說扁尾巴剁了一截,狼也就認不得了。小豬在家裡養著,因為是個半截尾巴,狗尿苔格外待它好,大豬占槽的時候,他就把大豬趕走,小豬也像狗一樣,他遲早一進院,小豬一聽見腳步聲就從圈裡跳出來,用嘴拱他的腳,尾巴根一聳一聳地動。而每每看見它聳尾巴,狗尿苔心裡就難受,卻要哄著它說:啊多好看的尾巴,細梢子尾巴!現在,小豬突然不在了,狗尿苔真的不習慣。他抬腳往外走,說我拾柿葉去,並沒有去拾柿葉,直腳卻到了鐵栓家的院口。

  鐵栓家的院門鎖著,隔著匣缽壘成的院牆,他從匣缽間隙往院裡看,小豬是拴在上房的檻上,四蹄趴臥,閉眼不睜。狗尿苔咳嗽了一下,小豬立即站了起來,頭四下裡擰著瞅。狗尿苔說:我在這兒!小豬看見了,要跑過來,繩子卻拉住了它,它突然哼哼哼地沖著狗尿苔吼。狗尿苔知道,小豬在給他發脾氣了,而且在罵他:為啥把我送人?咹?咹?!狗尿苔能說婆的不是嗎,他不能說,他在安慰小豬:來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貧農,光景也好,知道嗎,長在他們家有福!小豬不再吼了,哼哼嘰嘰起來,眼睛裡卻往外流淚。狗尿苔卻不忍心了,他說:反正都在一個村裡,我會常來看你的。

  隔壁護院的老婆出來倒藥渣子,瞧見狗尿苔趴在鐵栓家的院牆上,就說:你幹啥哩,人家沒在家,謀算著進去偷東西呀?

  狗尿苔說:我啥時偷過人?

  護院的老婆說:你是不偷人,可你和牛鈴一起了,牛鈴就手腳不乾淨哩。

  狗尿苔這才不煩護院的老婆了,說:護院伯病好了吧?

  護院老婆說:狗尿苔嘴乖!吃藥不濟事麼,請了善人來說說病。

  狗尿苔說:啊,請了善人!

  就進了院,果然上房門開著,護院坐在一個蒲團上,善人也坐在另一個蒲團上,他們正說著話。狗尿苔不敢驚動,悄沒聲地坐在上房臺階上聽。

  善人本來不應該是古爐村人,先是在洛鎮的廣仁寺裡當和尚,社教中強制著僧人們還俗,公社就把他分配落戶到了古爐村,住在窯神廟裡。他不供佛誦經了,卻能行醫。他行醫一是能接骨,平日沒事了就坐在那裡把一個瓷瓶敲碎,攪拌在穀糠裡裝到一個布袋去,然後雙手伸在布袋裡再把瓷瓶復原。二是給人說病。病能用嘴說好,先是狗尿苔覺得奇怪,連村裡大多數人也都不信,但後來聽說善人真的就說好了許多病。護院在村裡算是家境好的,他家的院牆不是廢匣缽砌的,清一色的磚,連灶房上的煙囪也不是裂了縫的陶瓷,是青磚。護院在村裡就很高傲,和鄰居們關係緊張,甚至連家人也處不和,一大家人各自為政,是個苦惱家。他肚裡長了一病塊,在下河灣醫療站扎針沒好,到洛鎮衛生院吃中藥西藥還是沒有效,日見沉重,一天吃不進了半碗飯。

  狗尿苔聽到善人在說: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別人不對,又不肯說,暗氣暗憋,日久成病麼。你要想病好,就得變化氣質。要不化性,恐怕性命難保!你要練習著見人先笑後說話,找人的好處,心裡才能痛快,病才能好。護院就說:你到古爐村不長日子,平日咱又不接觸,你咋就知道我的習性?善人說:要麼我咋能敢給人說病?護院說:我這人沒上過學,比不得霸槽和水皮,連守燈也不如,可我卻瞧不起他們的本事,甚至支書和隊長處理些事,我也不是全都服氣,我平素是愛找人的毛病。善人說: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裡越難過,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禍,不是苦海是什麼?管人是地獄,管一分別人恨一分,管十分別人恨十分,不是地獄是什麼?君子無德怨自修,小人有過怨他人,嘴裡不怨心裡怨,越怨心裡越難過。怨氣有毒,存在心裡,等於自己服毒藥。好人不怨人,怨人是惡人;賢人不生氣,生氣是愚人;富人不佔便宜,佔便宜是貧人;貴人不耍脾氣,耍脾氣是賤人。若是把人比做一棵白菜,生氣是受了風災,抱屈就是生蛆了,耍脾氣就是被雹子打了。護院,護院,你聽得進嗎?護院說:我聽得進。但狗尿苔聽不進,臺階的石頭縫裡一隻螞蟻爬出來,搖了搖頭上的須,好像在說話,可沒有聲音,狗尿苔就聽不來,卻見幾十隻螞蟻列隊爬出來,都一樣的步伐,像是在操練。護院的老婆就坐過來了,手裡握著兩顆雞蛋,說:你不給善人煮荷包蛋,白聽呀?!狗尿苔說:善人說的是啥?護院的老婆說:他說倫常道。狗尿苔更聽不明白什麼是倫常道,聽到的是有人在吵鬧。狗尿苔一聽到吵鬧,耳朵就動起來,說:像是隊長和霸槽吵哩?護院的老婆說:霸槽和杏開耍好哩,他能和滿盆吵?是土根聲,土根吵哩。狗尿苔又聽了聽,還是聽出是霸槽和隊長在吵,便站起來往院外走,身後的善人還在說:你要能認不是,找好處,好好往回歸。狗尿苔已經走到巷中,看見一隻狗急急跑著,突然停在一棵樹下。狗尿苔說:在哪兒吵的?狗卻乍起後腿撒了一泡尿。

  狗尿苔轉了三條巷子,原來霸槽就在土根家門前的場子上,那裡站了好多人,奇怪的並沒有隊長,土根在和馬勺田芽嘁嘁啾啾,一邊說一邊看著霸槽。霸槽呢,啊霸槽他明明看見了狗尿苔,他並沒有招呼,卻把剛剛路過的水皮叫住。

  霸槽說:水皮,看啥書哩?

  水皮手裡拿著一本書,亮了一下書皮。

  霸槽說:還是那課本?

  水皮說:書要不斷地念麼。

  霸槽說:哪兒不會,你問我。

  水皮說:我考你,第三十七頁有魯迅,被稱為三家,哪些家?

  霸槽說:思想家,文學家,還有什麼家?

  霸槽和水皮一說起書上的事,旁觀者就都不說話,但狗尿苔不可理解的是霸槽剛剛吵過架,惹得來了這麼多人看熱鬧,他竟然又沒事似的。而且,書上是個什麼人呀,連霸槽都回答不了!就湊近去,一看,書上是個老漢照片。水皮說:狗看星星一片明吧!狗尿苔卻說:我知道,是老人家!

  水皮和霸槽都噗地笑了,笑得唾沫濺了狗尿苔一臉。

  牛鈴騎在他家的屋脊上拍手。

  他一拍手,山牆邊的楊樹就搖動,葉子撞著葉子,也都拍手。

  古爐村有忌諱,就是門前不栽桑,嫌桑是喪,屋後不栽柳,怕賊來絡,山牆外也不能栽楊,楊樹葉子響起來啪啦啪啦的,像鬼拍手。牛鈴醒家的山牆外的楊樹其實不是牛鈴家的,天布把楊樹栽在他家的豬圈旁,正好又在牛鈴家的山牆邊。楊樹葉子一拍手,牛鈴聽見了全當沒聽見,換了一下腿還在屋脊上,卻朝天布家的房子唾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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