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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霸槽又砰地摔了一個酒瓶,再砰地摔了一個酒瓶,七八個酒瓶子全摔了,一片玻璃濺起來劃破了他的手背,血就流了出來。他罵:我日他媽!往小木屋去。

  牛路覺得霸槽是真有些怪了,還看不起拾糞,你又能幹了啥?說:霸槽霸槽,你不摔了?霸槽回了一句:我去買酒啊!什麼地方就有了烏鴉呱呱地叫,牛路朝公路兩邊看,沒有烏鴉,烏鴉在南山上的柿樹上。柿樹那麼多的枝條都伸在空中要抓什麼,抓啥呀,抓雲嗎,雲從中山後一朵一朵往過飄,樹枝始終沒抓到。

  霸槽真的要到村西巷的開合家代銷店買酒去,那根豬尾巴是掛在小木屋門後,出門時用豬尾巴的油擦了擦嘴,嘴唇顯得厚了,泛著腥光。

  古爐村應該有個代銷店其實是霸槽給支書建議的,結果支書讓開合辦了而不是他霸槽。霸槽從那時起才開始釘鞋補胎,又專門在公路上蓋了小木屋。隊長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應該割的,可村裡的木匠、泥瓦匠也常到外村去幹活,還有土根仍在編了蘆席,迷糊編了草鞋,七天一次趕下河灣的集市,霸槽是個早就覺得他一身本事沒個發展處,怨天尤人的,要割他的資本主義尾巴,那肯定要不服的。支書就說:讓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給生產隊交提成。但是,古爐村的木匠、泥瓦匠、篾匠們卻按時交了提成,霸槽就是不交。

  霸槽提了一瓶酒從巷道裡走過,差不多的人都看見了,也聞到了一股香氣。古爐村人愛喝酒,但喝不起代銷店裡的瓶裝酒,只拿包穀來燒,以往家家都能燒的,而這幾年糧食越來越緊缺,連包穀酒也沒人敢燒了。看著霸槽又買了瓶酒,他的身後就有人交頭接耳,說他今年這是第十次買瓶酒了,而且還常到下河灣集市上買豬腸豬肺豬蹄子吃。甚至說,村裡人屙屎都是屙下來風一吹就散了,去小木屋後牆外瞧吧,霸槽的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拾著粘鍁,臭味沖得很。

  在院門外空地上碾蘆葦的土根說:霸槽,又喝瓶子酒呀!霸槽說:喝麼,夜裡你拿塊豆腐來一塊喝麼。土根擤了一下鼻,把蘆葦在地上鋪開,人踩著碌碡碾過去又碾過來,說:我有買豆腐的錢我還不自己買酒喝!卻又問:開合還賒帳不?霸槽說:別人不能賒,他敢不給我賒?沒有我他開啥店的,他一輩子都欠著我哩!土根說:誰都欠著你!霸槽說:可不是?!古爐村敢讓我拿事,啊古爐村還能窮成這樣?信不?土根說:信麼,你說給你個竹竿你能把天戳個窟窿,我信哩!霸槽說:你在嘲笑我?土根說:叔給你說哩,要少喝個酒,就是有錢,也得把錢攢起來成個家,給你大續續香火。霸槽說:你以為我娶不下媳婦還是生不了個娃?你瞧著呀,我要讓這州河岸上村村都有丈母娘哩!土根說:啊你行,你行。把碌碡踩到了空地那邊,呸了一口,說:你行個屁。

  守燈從窯場上回村,天上正好飄過一朵雲,雲影子把一片黑罩住他,他走,黑影子也走,他就順著巷道牆根小跑。霸槽叫他,他不做聲。守燈的姐嫁到了省城,他穿著他姐夫退給他的短筒子雨靴,靴子大,穿著咯(口瞿)咯(口瞿)響。霸槽說:我教你哩!你姐夫給你啥靴子,腳後跟都磨出洞了。守燈說:還能穿。霸槽說:是我就向他要雙新的!他都到城裡了,又娶了你姐,一朵花掐著走了,他會捨不得給你一雙新靴子?!土根在遠處說:霸槽,你一輩子都記恨人家姐夫!霸槽說:這世事不公平麼,有衣服穿的,還有衣服爭著搶著去送哩,沒衣服保暖的,偏就不來一件衣服。土根說:女人都是衣服?霸槽說:不是衣服是啥?守燈一邊走一邊說:你拿了人家的墨鏡,你還罵人家。霸槽說:墨鏡對於他們算個啥,九牛……滿盆掮了鐝頭過,霸槽不說守燈,給滿盆笑。

  霸槽說:隊長,喝酒不,這酒你拿上。

  滿盆說:我喝你的啥酒?你得儘快把錢交給馬勺那兒,他要做賬哩。

  霸槽說:交什麼錢?

  滿盆說:你給我裝!

  霸槽說:木匠泥瓦匠交錢應該,我釘鞋補胎的出了村啦?我沒出村。我在公路上擺攤,出了那麼多事故,都是我最早發現和及時幫著處理現場的,這為古爐村辦了多少好事,還交什麼交?

  滿盆說:你別胡攪蠻纏,你這事是隊委會研究過的,為啥不交?

  霸槽說:我沒錢!

  滿盆說:沒錢買瓶酒喝,喝尿哩?!

  霸槽說:我就是喝尿哩,喝死了我也不交!他擰開了酒瓶蓋,咕嘟咕嘟喝,立馬臉紅起來,說:就不交,誰要我交我就死給誰!

  他真的拿頭往旁邊的樹上碰。土根撲過來擋,說:你這德性!卻沒擋住,霸槽頭上碰出個包。

  滿盆立即走開,說:共產黨不吃你這一套!給支書彙報去了。

  這邊一吵鬧,土根是兩頭勸,勸聲反比吵聲大,待霸槽頭上碰出個包了,又喊叫著滲血了,雞毛,快尋些雞毛粘上!狗尿苔在明堂家的院子裡就聽到了,不管了善人,跑出來看熱鬧。

  狗尿苔原本在自留地裡摘北瓜,那一窩北瓜蔓子都枯死了,因為是留著種瓜,還一直沒有摘。支書也到他家自留地裡掐蔥,兩塊自留地挨著,狗尿苔又一次給支書提出能讓他出工,給多少工分都行。支書還是那句話:你沒尿桶高,能做啥,混生產隊工分呀?!狗尿苔心裡不美,在飯後,婆坐在炕上剪紙花兒,讓他去村口揀些柿葉,說柿葉紅紅的,剪出來也好看,狗尿苔不搭理,看著豬在拱蘿蔔窖。

  狗尿苔家的豬圈砌在院子東南角,喂了一頭大豬還有一頭小豬,大豬時常把頭擱在圈牆頭張望,趁人不注意就跳出來。它看見狗尿苔坐在捶布石上發呆,就又跳出來了,躡手躡腳還去拱蘿蔔窖。全部的蘿蔔埋在那個窖坑裡,上邊還堆了土,鬼曉得豬怎麼就知道了,他嗨了一聲,豬回頭看他,他就招招手,豬懶懶地過來,站在他身邊。他說:饞啦?豬說:嗯。他打了一下豬的黃瓜嘴,豬笑了一下,笑得很憨,狗尿苔就拿手在它肚子下一揣,它竟然趴下去,四蹄乍起,舒服得哼哼哈哈。

  婆說:你吃柿子呀不?狗尿苔說:誰拿來的柿子?婆說:叫你吃你就聽著了,叫你去拾柿葉就聽不見?狗尿苔說:豬拱蘿蔔哩,我得管麼。把豬趕進了圈,卻尖錐錐地叫:婆,啊婆,狼把小豬叼啦!婆說:說大話,狼啥時進的村?狗尿苔說:那咋不見了小豬?婆說:我把它抱給鐵栓家啦。夏天鐵栓給咱買過梿枷和兩個尿桶,說好把咱家的豬娃給人家,他嫌豬娃小,我應稱喂過秋了給人家。早晨見了鐵栓他說起了這事,我就把豬抱過去了。狗尿苔說:咱養那麼大了給他,咱划不來。婆說:啥劃來划不來的,人家肯給咱墊錢就該領人家的好哩。狗尿苔說:它走了不習慣呀。婆說:大豬是不習慣,剛才還咬圈門哩。狗尿苔說:是我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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