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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雨還在浙浙瀝瀝地下,新的一天裡,許多人該去工廠上班的照樣去上班,一共三台電鋸修理好了一部,又嗡嗡嗡地響起來。吳鎮長回了一趟高老莊,他是坐了一輛卡車回來的,但他沒有多呆,去工廠裝了一車地板條又隨車去了縣上。子路和西夏整整蒙著被子睡了半天,吃罷飯,鹿茂在那棵扁枝柏下死狼聲地喊子路,他已經在工廠爭取了去白雲寨收購木頭的差事,正路過子路家門口。西夏從門裡出來,問:「有事嗎?來家坐呀!」鹿茂穿著雨鞋,戴的雨帽,腰裡斜掛了一隻扁形鋁皮酒壺,說:「我其實是找你的,雷剛說,他老婆從娘家拿回來了一些畫像磚,不知是哪個朝代的,讓你去他家看哩。我這得去白雲寨哇!」西夏低聲說:「這燒包!」回到屋來,子路問:「是鹿茂嗎?」西夏說:「他現在是廠裡收購員了!雷剛家有塊畫像磚,你去看不?」娘便說:「你有了那麼多的磚了,還要呀?你咋就這麼愛這破東西!」西夏說:「要不怎麼就嫁了子路?」娘說:「嗯?!」沒有聽懂。子路說:「你要去你去,我有空還不如弄我那些方言土語裡。」就問娘把他那些材料放在哪兒了?娘說:「一堆紙不是在那只核桃木箱蓋上放著嗎?」子路過去翻了翻,說:「箱蓋上我是放著有兩張記滿了詞語的,怎麼只有了些淨紙?」娘說:「是不是寫了字的兩張?」子路說:「是。」娘說:「我以為寫了字的紙就沒用啦,今早雞上了桌子吃米,拉了糞,我拿那紙擦了雞屎哩!」子路就忙往廁所跑,果然蹲坑裡扔著沾了雞屎的那兩張紙,一時叫苦不迭。西夏樂得前仰後俯,說:「物盡其用,你收集那些東西只配擦雞屎哩!」自個兒背了一個小背簍往鎮街去。

  鎮街上,兩邊的門面房,凡是有各類店鋪的,門口的條凳上依然坐著那些年輕的女子,劉海抹了髮膠,翹得高高的,撅了紅嘴唇拿眼睛骨碌碌看人,但長久地沒有顧客,她們就隔街對罵這天雨,或嘲笑旁邊一簇一簇蹲著下棋的男人,說誰是臭棋。見西夏過來,她們就不言語了。西夏是知道自己的美麗的,她喜歡從街上的一片目光中挺胸走過,而又著意要表現自己的隨和與熱情,長聲叫道:「榮榮,啥好東西把你吃得這麼香?!」一女子就從臺階上跑下來,撥著碗裡的飯說:「是菜悶飯,你吃不,我給你盛去!」西夏卻並不吃菜悶飯,拿手摸摸女子的腮幫,說:「多好的皮膚!」但派出所的朱所長卻從派出所大門出來,把西夏喊住了。西夏說:「所長,忙啥哩?」所長說:「還能忙啥,尋蔡老黑嘛!哎,那石頭還是沒說蔡老黑在哪兒嗎?」西夏說:「沒。」所長說:「這孩子是個冷人。」西夏說:「我很少見他喜怒哀樂過。」所長說:「是個瓜子?」西夏說:「他才不瓜哩,你見過他作的畫嗎?」所長顯然對畫畫不感興趣,喃喃道:「今日這雨還不見晴……」西夏說:「這蔡老黑也真讓你們吃了苦了……」所長說:「可不,所裡就這幾個人,又沒經費,讓他再拖下去就別的什麼也別幹了!」端著茶壺的信用社賀主任,一直在旁也聽著西夏和所長說話,插了嘴道:「所長,你可不敢捉不住蔡老黑啊,捉不住他,他那貸款就全完了!」所長說:「那我有什麼辦法?看樣子,就是捉不住他,他也不敢露面。」賀主任說:「把他逼跑了,三年五年不回來,那貸款也就完了!」所長有些生氣「貸款與我屁事!」擰身就返回所裡去。

  賀主任落個沒趣,給西夏笑了笑,說:「國家養活這些人有什麼用?!」西夏說:「這話我可不敢說。」賀主任說:「我在信用社工作二十年了,我當主任的時候他還是鎮政府的門衛哩!我知道他那本事,這回又是不把蔡老黑的案子往上報的。」西夏說:「這不可能。」賀主任說:「能破案的就報,破不了的就不報,這樣破案率就高呀!看樣子他們是不再提蔡老黑了,只想把他逼走了事。」西夏不知怎的,倒覺得一些遺憾,如果吳鎮長真不願意在開縣人大會議期間讓全縣都知道高老莊出了騷亂,派出所因人力財力有限而不再花力氣捉拿蔡老黑,蔡老黑就該自首,行政拘留上幾天,或者罰罰款,事情也就過去了,而逼得遠走高飛了,他走到哪兒去,飛到什麼時候?心下有了不快,臉上也不活泛了,過去和榮榮又說了幾句話,直腳去了雷剛家。

  雷剛家果然有一塊舊磚,磚上刻有一個人舉著一杆長戟的,但磚破殘得只有一半兒。西夏說:「還有呢?」雷剛說:「沒了。」西夏說:「我還以為是有多少的,拿了背簍來!」雷剛說:「我知道你不會滿意,你瞧瞧這個!」領西夏往廈房去,廈房裡一間是廚房,一間是臥室,臥室門口垂著門簾,而廚房支著一個石桌,雷剛把石桌上的鍋盆碗盞拿開了,這石桌竟是用一塊碑改做的,上邊寫著:高老莊創建鐘樓記。「莊不可以無鐘。鐘不可以無樓。大明嘉靖二十八年歲次辛醜秋八月望日立。」西夏叫道:「好!這碑文好!」臥房裡卻有人叫她,掀了簾子,炕沿上坐著蔡老黑的老婆。西夏立即醒悟雷剛捎話讓她來看看磚只是幌子,主要的是蔡老黑的老婆要見她的。但她並不好意思開口問蔡老黑現在哪兒,那老婆說:「西夏我有句話要給你說的,也不知當說不當說?」西夏說:「啥事?」老婆說:「都是老黑不好,他是昏了頭了,幹什麼不可以,卻偏偏綁架石頭,他待石頭比自己的孩子還心重,怎麼就幹出這事!」西夏說:「這我能理解……他再沒回來嗎?」老婆說:「沒有。我尋你,是省城裡來了信,先來了一封我讓人看了,說是承租葡萄園的事,我壓住沒理,他跑得無蹤無影了,我也沒臉去你家找你,可一連又來了三封,都是說承租的事,他們還說要來考察呀,這我就不找你不行了,是你當時給聯繫的,你……」西夏沒想到這個時候省城會來信,當下接過四封信看了一遍,說:「那好,我給他們回封信,他們要來就來吧。如果蔡老黑一回來,你就給我帶個口信過來。」老婆說:「他哪裡能回來,派出所到處尋他的。」西夏說:「他就是不回來,葡萄園還有你麼。」老婆說:「這我行嗎?」西夏說:「還有我麼,咱商量著來,這機會可不能錯過了。」那老婆點點頭,突然把西夏抱住,只是說:「西夏,西夏!」眼淚就汪汪流下來。

  西夏從鎮街回來,娘和子路在廚房裡,一個忙鍋上,一個在灶口燒火,正說著話兒,西夏一進來,娘就不說了,接了那畫像磚說:「就這麼個破磚頭,打狗能用!」拿出去放到堂屋窗臺上去。西夏說:「娘倆說什麼了,避著我?」子路說:「娘在數落我,家裡出了這般大事,根源都在我身上哩。」西夏說:「這與你有啥關係?」子路說:「娘說,我要是一直在高老莊當農民,災災難難就沒有了,我進了城,認識了你,使得和菊娃離了婚……」西夏說:「我可不是第三者!」就喊:「娘,娘,你過來!」娘正用抹布擦畫像磚上的土,過來說:「啥事,緊天火炮的?」西夏說:「娘,子路和菊娃離婚與我無關,他離了婚才認識了我,而且是他在追我,都快要結婚了,他才說他是離過婚的,我是上當受騙到你們高家的!」娘當下臉色不好,訓子路:「你胡說啥呀!我可沒彈嫌西夏啊!」西夏說:「他說是你說咱家出事都是因他引起的……」娘說:「這話我說來,我的意思,他要不離婚,菊娃就不可能讓蔡老黑纏著,也讓那個廠長纏著。」西夏說:「娘也知道了這些事?」娘說:「你娘不是瞎子聾子,啥事不知道?那兩個男人一個是強龍,一個是地頭蛇,都爭菊娃哩,罪過倒讓石頭受哩。」西夏說:「娘比子路清白!那我問娘,你說菊娃應該嫁蔡老黑還是王文龍呀?」娘說:「我和子路說的意思就是菊娃誰都不嫁,嫁誰都是事,這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我心裡琢磨了,如果你們願意,讓菊娃也跟了你們走。」子路忙說:「娘,這……」西夏卻笑了,說:「這我倒沒意見哩,可這是娘的意思,娘又不能包辦菊娃,她肯不肯?」子路說:「那我是一夫兩妻呀!」西夏說:「看子路多高興,你心裡還愛著菊娃,卻不知人家還愛不愛你?」娘說:「我給你們說正經事哩,你們只是當笑話!菊娃如果真能去省城,你們給找個工作,幫著尋個人家,我想,以後畢竟還是個親戚吧,互相有個照顧,這石頭也不至於跟了爹見不上娘,跟了娘見不上爹的……不說了,或許你娘人老了,胡思亂想的。吃飯吧,吃飯吧。」

  一家人在桌上吃飯,飯中,西夏提起見到朱所長的事,說「看樣子派出所不捉蔡老黑了。」娘立即反對提說他:「提起他我黑血都翻哩!」西夏說:「其實蔡老黑並不壞。」娘說:「我不管他想幹啥哩,他拿石頭做碼兒,我就恨他!」西夏見娘這麼說,也不敢把省城來信的事說出來。吃完飯,娘去洗鍋了,西夏雙手在桌上支了下巴,看著子路,說:「娘讓你把菊娃領走,你願意不?說實話!」子路說:「這要看菊娃去不去哩。」西夏說:「我問你願意不願意?」子路說:「你不是說你願意嗎?」西夏說:「我只問你!」子路說:「都願意了我就願意。」西夏說:「但我告訴你,她去了,不能住在咱家,咱可以給她尋個地方。」子路說:「這當然。那你可以過一段日子去看看她。」西夏說:「喲喲喲,那你就不要去看她了?!」子路嘿嘿作笑,西夏說:「你放心吧,能讓她去,能不讓你去?就是不讓你去你就真不去了?天底下最難防的是偷情!那我就鄭重地告訴你,必須以我那兒為主,十天八天了,你過去照顧照顧她,但不能在那兒過夜。」子路說:「瞧我那本事!」西夏說:「那也是!你就是背著我有那事,我能感覺得來。」子路說:「是嗎?你去鎮街的時候,我去雜貨店裡了一趟,可能就犯錯誤了,你感覺感覺?」竟在桌下拉起了西夏的腳,把鞋脫了,放在自己的腿根。西夏拿眼瞪著他,後來就嗤嗤笑,西夏的腳是那種從大拇趾到小拇趾一溜兒斜著下來的腳,綿而滑潤,那麼動了幾下,就試著了燙而硬的東西,悄聲說:「哼,說到讓菊娃去,就來勁啦?」子路說:「你動麼,你再動麼!」院門就嘩啦被推開,慶來提著豬尿泡燈籠,水淋淋地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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