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鹿茂出了子路家,將旱煙袋在扁枝柏樹上梆梆梆地磕了煙灰,又琢磨了菊娃剛才的話,倒不悅起菊娃說話時那臉上的神氣:哼,托你說個人情的,竟一推六二五,誰不知道你和王文龍的關係,沒有那層關係哪裡就鬧出這一系列事故來?!有心直接去廠裡,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去商店買了一袋奶粉,一瓶咖啡,三拐兩拐往蘇紅的家走去了。新村裡幸好沒有人走動,池塘裡鏽了一層綠藻,有長腳的蜉蝣蟲在上邊,倏忽游來遊去,快得如閃電。鹿茂蹴在那裡假裝勾鞋,拿眼左右盼顧了幾下,貓腰就鑽進了蘇紅樓前的窄巷裡,池塘裡的青蛙就呱呱地叫。院門在鎖著,但蘇紅家的院門是暗鎖,人在與人不在是看不出來的,拍了幾下,沒有動靜,低聲叫道:「蘇紅,蘇紅,是我!」仍無人應,就從院牆角的廁所矮牆上去,翻過了院牆,跳落進去,輕手輕腳從那樓梯上去,門掩著,推開了,石頭卻在裡邊看電視哩。鹿茂嚇了一跳,立即驚叫道:「石頭,你原來在這兒,蔡老黑呢?黑哥,黑哥!」他趕緊叫著,看看客廳沒有,看看左右兩個房裡也沒有。出來問石頭:「你怎麼在這兒?」石頭抬了頭看著他,沒有言語,又在看電視,電視裡放的是星空大戰,夜空星光燦爛,人在天上飛動,飛碟也在飛動。鹿茂說:「你爹你娘你奶都急瘋了尋你,你怎麼在這兒享福!你不是蔡老黑綁架的,你是自己來的,你怎麼能來,噢噢,是蔡老黑把你藏在這裡?」他過去就要抱石頭,石頭不讓他抱,鹿茂就放下了,返身咚咚咚地從樓梯上跑下去,再從花壇沿趴上院牆,然後順著廁所短牆跳下去,踩在一泡屎上。

  鹿茂來把消息告訴了菊娃,菊娃和娘不敢相信,說鹿茂你安慰人也不是這種安慰法,石頭怎麼會在蘇紅家?鹿茂說我親自到蘇紅家看見的,菊娃就更不信,說蘇紅在工廠裡幾天就沒回家,你鹿茂怎麼就能去蘇紅家?鹿茂說溜了嘴,發了咒:「這麼大的事,我敢哄人?!」三人就小跑到派出所,找到子路西夏和所長,一行人去了蘇紅家,果然把石頭接了出來。問石頭是不是蔡老黑把他藏在這裡的,是什麼時候來藏的,蔡老黑打他了沒有,在這裡吃什麼喝什麼,蔡老黑現在又到哪兒去了?石頭卻始終一言不發,偎在菊娃懷裡,只說:「我睡呀!」竟就睡著了。朱所長就覺得奇怪,還要把石頭搖醒來問情況,說:「這孩子怎麼不說話,見了你們也不哭不叫的?」娘說:「他生性就是這樣。」所長說:「他沒有感情?」終是不解,也沒辦法,就分析:孩子肯定是蔡老黑藏在這裡的,蔡老黑也真鬼,他知道蘇紅受辱後是呆在工廠的,家裡沒人住,誰也想不到這裡,可是,石頭在這裡他卻不在,一定是知道錢送到修子那裡後故意把石頭一人放在這裡自己又跑了,那麼,修子一定是與蔡老黑有聯繫的。當下讓子路他們領孩子回去,又派一警察速去把修子叫到派出所。大家卻紛紛走了,鹿茂說:「所長,這麼大的一個案子,在你手裡就要破啦!?」朱所長說:「我們就是保一方平安呣!」鹿茂說:「雷剛他五叔越獄後,懸賞十萬元讓人提供線索的,你們這麼大的案子也不獎勵有功的人嗎?」朱所長說:「噢噢,你先留下。我得問你:蘇紅不在家,你怎麼就能到她家來?來過幾次,都偷了些什麼東西?你先交待交待,我已著人去叫蘇紅回來,她清點過家裡財物了,你才能走!」鹿茂變臉失色了,說:「我是賊呀?你把我當賊呀?!」

  第三十六章

  蘇紅從工廠回來,替鹿茂打了圓場,說是她讓鹿茂去她家取個臉盆的,她在廠裡的臉盆在暴亂中被人搶走了。鹿茂以此脫身,卻滿腹委屈,嘟嘟囔囔而去。朱所長和蘇紅又去了派出所,審問了修子,修子矢口否認蔡老黑與她有聯繫,甚至起咒發誓,說若以後證實她與蔡老黑聯繫過,她可以退還五萬元,就去坐牢房。朱所長重新分析案情,認為蔡老黑把孩子藏在蘇紅家並不是知道工廠將五萬元送給了修子,那麼,他極有可能還會再來蘇紅家,那麼就安排蘇紅這一兩天呆在家裡,又在樓上埋伏上兩個警察,伺機捉拿罪犯。

  如此這般地佈置了,蘇紅和兩個警察當日就呆過了半天,又一個晚上,毫無動靜。第二天,修子安埋背梁,她用錢買了一副松木棺材,雇人打了一個土墓,在響器班吹吹打打中辦完了喪事。當人們看著修子鎖上了院門,背著一個挎包搭車離開了高老莊,就揣測那挎包裡是裝著一捆一捆的人民幣的,是去了縣城她的姨家了呢,還是要去省城做什麼生意呀,倒哀歎了蔡老黑有家不能歸,鬧來鬧去給修子辦了一樁好事,更羡慕背梁死得好,他要是活著,活一輩子能掙下五萬元嗎?現在,修子把五萬元拿走了,地板廠被砸被搶沒有讓群眾去承擔賠償,背梁入土了,石頭安然無恙地回了家,蔡老黑雖然還是沒露面,但抓蔡老黑畢竟是朱所長的職責,與高老莊的人已沒有了多大的關係。高老莊的一切社會秩序都安穩下來,似乎這符合了天意,天就浙浙瀝瀝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來。蘇紅和兩個警察一直是呆在家裡的,他們聽見響器班的吹打聲,也聽見了屋外的下雨聲,但他們沒有出院門,連二層樓也沒下。又靜守了一晚上,又饑又熱蚊子又咬,下兩點的時候,他們不耐煩了,懷疑朱所長的判斷,說:「蔡老黑哪裡會再來的?睡吧睡吧,蔡老黑沒捉住,咱倒為革命要犧牲了!」

  兩個警察就在樓上的東邊屋裡睡下,蘇紅則在她西邊的臥室睡下。按要求,房子裡是不能亮燈的,也不能開了窗子,但蘇紅卻就是睡不著,她嫌熱,開了窗子,又起來拉了燈在木盆裡盛水洗澡,後來竟赤條條躺在床上玩那電動按摩棒。睡在東邊屋裡的黃警察和劉警察倒在床上睡了一會兒,聽見西邊屋裡的水聲,一個說:「是蘇紅在洗澡嗎?」一個說:「是在尿桶裡尿哩。」一個又說:「不是在尿,是洗哩。」一個再說:「是洗哩。」兩人就都不言語,過了一會兒,黃警察卻坐了起來,摸著黑從衣服口袋掏火柴棒兒掏耳朵,劉警察突然說:「你也沒睡著?」黃警察說:「怎麼搞的,睡不著。」劉警察說:「你掏掏耳朵,下邊就不起來了。」黃警察說:「我正掏著。」理智戰勝了衝動,兩個警察都成了正人君子。重新睡下,卻也就聽到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他們是不知道這聲音發自按摩棒,就爬起來從窗子往外看,半明半暗的小雨夜裡,他們發現了一個人影從樓西頭的那棵電線杆上往上爬,手裡還拿著一個長長的竹竿。兩人立即來了精神,輕輕撥開屋門,又出了客廳門,躡手躡腳從樓梯下來,準備等蔡老黑爬到與二樓涼臺平行的地方再一聲呐喊,在下邊將他捉拿。兩人蹴在院子裡往上看,蔡老黑就爬到了涼臺外的高處,手裡的竹竿似乎戳了一下晾在涼臺上的衣服,但卻停止了,只見他一手抱著電線杆,一手卻將自己的褲子扯下來竟在那裡一動一動起來。黃警察大吼了一聲:「蔡老黑,你狗日的終於來了!」蔡老黑在電線杆上驚了一下,先是竹竿掉了下來,再接著人也掉下來跌在院牆上,又跌下去,但沒有跌進院子裡。兩個警察狼一樣沖到院門口,哐啷哐啷拉開了門,疾跑到院牆外。跌下來的卻不是蔡老黑,手電先照在臉上,齜牙咧嘴叫喚的是狗剩。狗剩的褲子拉開著前開口,一攤稠糊糊的東西粘在那裡,他交待他只說蘇紅不在家的,更想不到警察也會在這裡,他是來偷幾件涼臺上的衣服的,卻看見了蘇紅在床上拿按摩棒……黃警察一個巴掌打過去,罵了聲:「流氓!」拖著他去派出所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