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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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立即放下西夏的腳,娘已經去把慶來的龍鬚草蓑衣接下來,和慶來走進堂屋,而西夏的鞋卻還在桌子那邊的凳子下,就站起來一邊招呼一邊挪過身去,用腳把鞋勾上了。娘說:「這麼大的雨,幹啥事了,上氣不接下氣?」慶來抹了臉上的雨水,說:「蔡老黑被抓住了!」一家人當下驚住,忙問什麼時候抓住的,在哪兒抓住的?慶來說,剛才他是去栓子家打麻將,怎麼也不和,把身上的錢輸得剩下二十元了,出來想,有咱輸的,還沒咱吃的?就買了一瓶酒,又到三治的飯店裡讓炒一盤豬肝的,正吃著就看見派出所的三個警察銬著蔡老黑去了派出所。人們都向派出所跑去,派出所的大門就關了,賀主任在給人講,蔡老黑是在菊娃的店裡抓住的。西夏說:「下午我見到所長,他還說不抓蔡老黑了麼。」慶來說:「這兩天所長故意放風哩,說不抓蔡老黑了,其實一直在菊娃店裡佈置了人,想著蔡老黑會知道菊娃已經回來要去見菊娃的,果然他就去了!」娘說:「這土匪到現在了,還敢到菊娃那兒去?」西夏說:「菊娃姐是做了誘餌?她咋能給派出所當餌子用?」慶來說:「說順善腦子裡環環多,真是環環多,是他給所長說,捉蔡老黑哪兒都不用去,就守在菊娃店裡就是了。他蔡老黑精明一世,糊塗一時,綁架了石頭,菊娃能饒了他?但你們女人到底是女人,啥事也不行,蔡老黑差點兒就又跑了。聽說是蔡老黑擦黑一去,菊娃倒心軟了,把一個瓷碗砰地在門口砸碎了,蔡老黑一驚,閃在了門扇後,店裡小房裡三個警察打撲克,問:啥事?菊娃說:不是蔡老黑!她一定是嚇糊塗了,怎麼說這話呢。蔡老黑一聽拔腿就跑,三個警蔡就也出來,手電一照,不是蔡老黑是誰,就追過去,把蔡老黑壓在泥地裡了。」西夏再沒言語,回到了臥房裡,直到慶來離開也沒有出來。 這天夜裡,西夏再一次改變了對蔡老黑的看法,當子路和慶來喝完了一瓶酒,送走了慶來上床要睡時,她對子路提出了一連串考問。她說,在茫茫的大海裡,你駕著一隻小船迷失了方向,突然,風浪把小船吹靠在了一個孤島邊,你上了島,你上島後首先要做什麼?子路說,我先找吃的。她又說,如果你帶著一隻鳥和一匹馬在大沙漠裡行走,為了生存,你必須要舍掉一個,你會舍掉什麼?子路說,扔鳥。她又說,我再問你,子路說,你這是幹什麼呀,問這些古裡古怪的事?西夏臉色十分嚴肅,說,如果現在突然發生了地震,子路你會怎麼辦?子路說,你是不是要我說我第一個拉著你跑?但我是兒子,我怎麼丟下娘不管,我是父親,怎麼不去保護兒子,兒子他又是癱瘓!你說呢?西夏又還在問,如果咱倆去討飯,只討來一個餅,誰吃了誰就能活下來,你吃還是我吃?子路說,你一半我一半吧。西夏說,如果一個人拿了刀要殺咱倆其中一個,你要死,還是要我死?子路說,這怎麼可能,你今晚是怎麼啦?西夏說:「蔡老黑是愛著菊娃的,他是真心愛菊娃,愛得坦蕩而有勇氣。在四處捉拿他的時候,他竟能冒著危險去見菊娃,這樣的男人現在還有多少,而你子路能不能做到?菊娃不是慶來說的辦事不力,也不是嚇糊塗了,她就是在那一刻裡被蔡老黑感動了,她為什麼要砸瓷碗,為什麼要說來的不是蔡老黑,她就是在暗示店裡有警察,讓蔡老黑逃跑,這說明菊娃在內心深處也是對蔡老黑有一份真情的。一個女人她可以對一切都是糊塗的,但絕不會糊塗一個男人對她的感情的判斷。所以,不管蔡老黑他做過什麼惡事,在這一點上我是敬重他的,我也覺得菊娃做得對,我也佩服了順善和所長,他們比你比我對菊娃和蔡老黑更瞭解。」子路從來未見過西夏這般嚴肅莊重,他說:「你是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吧。」西夏說:「沒有。如果今晚蔡老黑沒有被抓,沒發生過他去見菊娃的事,我是不會告訴你另一件事的,當然不是成心要瞞你,只是時機不成熟,現在我就對你說了吧。」於是將下午見到蔡老黑老婆的事說了一遍。子路說:「你說這些啥意思?」西夏說:「我明日想去派出所給蔡老黑說情。或許我說話不頂用,但如果不頂用,我就到縣上去,即使他被正式逮捕,我尋律師為他辯護。」子路驚得目瞪口呆,足足過了三四分鐘,才說:「西夏,你怕是真中了白雲湫的邪了?!蔡老黑值得你這樣嗎,他是什麼好人,什麼英雄,是蒙冤了還是受屈了,你這樣做,政府和派出所怎麼看你,高老莊怎麼看你?」西夏說:「會怎麼看我?!」子路說:「你要清楚咱的身份,咱是探親回到高老莊的!已經商量得好好的,明日咱一塊兒去見菊娃,談談咱的想法,如果菊娃肯去省城,三日五日內就返回城去,你卻節外生枝,蔡老黑就是一年兩年不釋放,你也就一直呆在高老莊不成?!」西夏說:「那又怎麼啦,我可以再請假麼,准不了假,大不了我被單位除名麼。」子路說:「神經病!」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先是不想讓娘聽見,後來聲音漸漸大起來,娘在那邊屋裡敲著炕沿說:「什麼事呀,黑漆半夜的睡不安寧!」子路就氣呼呼地說:「你要留你就留吧,我回城去,我明日就回城!」賭氣拉燈繩,燈繩竟被拉斷了,他一裹被子睡下。 子路一覺醒來,窗子上一片陽光,腦子裡的第一念頭:天晴了?爬起來西夏卻不在了,問娘:西夏幹啥去了?娘說頭明搭早的起來,只說一句話她去鎮街呀,也沒說幹啥去。娘又問:「她幹啥去,你也不知道?夜裡吵什麼啦?」子路臉一下子陰下來,氣呼呼地說:「娘,我得明日回省城哩!」娘說:「說走就走呀,不是還沒和菊娃說那事嗎?」子路說:「我一個人走!」就起來收拾行李。娘再問什麼,他也不答。西夏到天黑才回來,娘有些埋怨:「你一出去也是個沉勾子,一整天裡不落家,子路都生氣了,收拾行李說是明日要回省城呀!」西夏說:「我們說好了的,讓他先走,他的假是早到期了。他走我不走的,我還陪娘!」娘說:「你和他致氣了?」西夏說:「致什麼氣,哪兒有什麼氣致哩?他走了,我和菊娃姐好好談呀,她要願意去省城,我和她一塊兒去,讓子路先回去尋住的地方,還得找個打工的單位呀!」西夏笑呵呵的,娘卻在她臉上看,像看書一樣,說:「子路是蔫驢,強得很,我還以為你們致氣了!」西夏就看子路,子路臉還是拉得老長。西夏就過去,把一顆梅杏幹塞到子路的嘴裡,她是在鎮街的商店裡買了一包,回過頭來讓娘也吃一顆,娘不吃,轉身便去廚房端飯了。西夏笑了笑,低聲說:「你真的要走?」子路說:「我說話不算話,我還是男人?」西夏說:「計劃在高老莊要懷上一個娃哩,這下就畢了?!」子路哼地一聲,坐在了椅子上。西夏說:「好,那你就走,等我也回城了咱們再說。我只希望你在走之前,啥話也不要對娘說。」 第二天一早,子路真的要走了。娘要送他,他不肯,石頭要送他,他也不肯,西夏就提了他的那個提兜送他,西夏把他整理的方言土語筆記本也裝進提兜的時候,問子路能不能把她收集的畫像磚先也帶一兩件,子路沒有回答她,卻掏出那個筆記本撕了。西夏不再說一句,提起了提兜跟子路走。出了蠍子尾村,子路卻拐腳往爹的墳上去,他並不等候西夏從櫻甲嶺崖崩下來的亂石裡走近來,跪下去給爹磕了一個頭,那磕聲特別響,有金屬的韻音,西夏聽見他在說:「爹,我恐怕再也不回來了!」兩行眼淚卻流下來。在那一刻裡,西夏不知怎麼也傷感起來,她跑過去抱住了子路,子路的頭正好搭在她的奶頭上,她喃喃地說:「子路子路,你要理解我。」拔掉了他頭髮中的一根白髮。 當子路坐上去省城的過路班車,消逝在了鎮街的那頭,街上滿是些矮矮的男人和女人,都跑過來問西夏:子路走了?子路怎麼一個人走了?西夏抬起頭來,驀地看見了牛川溝的方向,有白塔的那個地方,天空出現了一個圓盤,倏忽又消失了,她以為她是看花了眼,問旁邊人:「看見了嗎?看見了嗎?」但眾人都沒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觀,而鞏老大家門前的那攤積水前,迷胡叔坐在那裡又咿咿呀呀地拉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聲在漫,還是琴聲是水而搖曳,一切都飄飄然然,站在旁邊聽琴的一個是她曾在省城車站見過的女人,一個竟是南驢伯。 一九九八年三月初稿完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稿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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