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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蔡老黑叫道:「讓他們下來麼,狗肏的還想打架,怎麼不下來?一塊上還是單練,我蔡老黑手正癢哩!地板廠來了,高老莊安生過幾夭?他們是富了,他們憑什麼富,占了我們的土地,用的是我們山上的樹,山上的砍完了,咱後半生吃的喝的全讓他們奪去?咱兒子孫子,兒兒孫孫以後就喝風屙屁去!太陽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罰咱的款哩,現在廠子的車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鎮長呢,狗大個影兒都不見了!瞧瞧,有錢就那麼囂張,占了我們的土地,搶了我們的資源,現在又奪了我們的人,他王文龍有什麼資格把菊娃帶走,他要把菊娃帶到哪兒去,欺負高老莊也不是這麼個欺負法吧?!」他在院子裡咆哮哩,問誰跟他去廠裡要再說個明白,院子裡就有人響應他,他們就把背梁用門板抬了,說:「死了人廠裡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廠門口!當下抬屍到鎮街上,幾十人一哇聲地喊,鑼也敲得咣咣響,人就越來越多,都在說:死了人廠裡不管?天下哪有這等事?!那些曾經被廠裡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幹,而更多的人要看熱鬧,看熱鬧的人一多,骨幹分子越發來勁,群情就這麼激發了,呼呼隆隆去了廠裡。

  順善說:「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鬥是一樣了麼,人人腦子熱了,控制不住了!前年縣上來的氣功師講什麼氣功場,我那時還理解不了什麼是場,現在我知道了!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一招手,幾百萬人都哭呀叫呀,瘋了似的,這就是有了大氣功場麼!蔡老黑那麼一起頭,人都去了,誰要是不去,誰就好像不配做高老莊的人了!我一看眾怒難犯,有了氣功場了,我也不好再勸說,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這一去非出了亂子不可,我是黨員,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廁所時溜跑了的,跑來向你報個信兒,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說這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去找鎮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吳鎮長是到縣上開會了,朱所長他娘昨天過七十大壽哩,也不知今天回來了沒有?」子路先是聽順善講菊娃的嫂子當眾辱駡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罵起修子昏了頭,獅子大張口,哪有索賠五萬元的理兒,得得死時才給了多少錢,背梁成了什麼革命烈士不成?但順善說到了王文龍把菊娃拉上了汽車,猛地就出了一頭汗來,心裡想: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們的關係暴露給公眾了嗎?菊娃口口聲聲說與廠長是朋友,可這個時候她倒聽廠長的話,廠長又敢拉她上車,這關係就不是單單朋友二字能解釋的了!子路一時心口針紮一樣地發疼,臉也漲紅,不敢看順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頭只是大聲吸鼻涕。西夏從口袋掏了手紙遞給他,他擦了鼻涕,卻又想,這也好,她畢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這麼久的日子他之所以靈魂不得安妥,就是擔心著菊娃的日子難過,而後半生的日子更難過,如今他們能這樣公開他們的關係,她真的選中了王文龍,以後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靜靜和西夏活人了。這麼想過,臉色恢復了常態,頭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

  順善瞧著子路木木呆呆的樣子,說:「子路,叫你拿個主意哩,你倒成沒嘴的葫蘆了!」西夏說:「他有什麼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謀著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廠裡不僅僅是要討說法,怕就轟了廠子哩,當然得找鎮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說:「你沒聽順善說鎮長在縣上開會嗎?」西夏說:「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鎮長不在高老莊他才敢這麼鬧的。吳鎮長不在,就找朱所長,朱所長即就是也沒在,所裡總還有警察吧?」子路說:「讓派出所去抓那些人?這是民事糾紛,若讓警察去弄出個敵我矛盾來,你還嫌不亂嗎?」西夏說:「真要是亂子怎麼辦?!」子路說:「去去去,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氣,轉身去廚房燒洗臉水了。子路和順善嘰嘰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順善一塊兒去廠裡看看,但順善卻說他不去,子路便到廚房來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說:「別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說:「你在人面前倒能比我會說話,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燒水,胡亂地梳了頭髮,叮嚀娘不要出門,石頭醒來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訴他,兩人就出了門。

  才走到村口大土場上,坡坎上許多人小跑著往鎮街方向去,有的一邊跑一邊系衣服扣子,有的跑過那一片栽著籬笆的地邊了,又折回頭,在籬笆上使勁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後在空中霍霍霍地揮了幾下,吃喝著去了。來正也跑過去,上一個地塄,先想著一個躍子就能撲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連躍撲了幾次,幾次都沒成功,腰裡的腰帶一頭就溜下來,叫攆他來的三個孩子拽住。來正說:「都回去,都回去,你們去幹啥,罵仗沒好口,打仗沒好手,尋著挨亂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後退數步,一個躍子撲上了地甥。瞧見子路和西夏了,說:「這麼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廠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說:「去是給廠裡施加些壓力,不是要武鬥的,你別瘋!」來正說:「這是策略,這我懂,電影上國共談判,是先兵臨城下了才談的!」子路說:「來正,你不要腦子熱,你和別人比不得,你是娃娃還小哩。」來正卻說:「這我知道,咱也是為了孩子們而戰!」自個兒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熱哄哄的,西夏額上就沁了汗,一邊小跑一邊對子路說:「頭髮亂了嗎?」子路說:「又不是去趕會呀!」西夏說:「總是出門見人麼,只要你不嫌丟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經養成了習慣,在外行走或跑動,胸挺著,松了腰,收緊著屁股,姿勢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順眼高老莊的女人手乍拉著,敞了懷,咕咕湧湧走路,但她這樣的姿勢小跑,速度卻攆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換得快,就已經拉開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來歇腳喘氣。田野裡,越來越多的人抄著近道兒往鎮街跑,孩子們更是快樂得如過年過節,他們在大聲地叫喊著跑在前邊的父親,他們的母親又在後邊大聲地叫喊著他們,三條狗,五條狗,十條狗也夾雜在人群裡跑,吠聲暴烈,時不時那黃的白的黑的身子就騰空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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