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九五


  西夏一哭,人們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過來勸慰的,說西夏善良,心腸軟,背梁的本家人都沒見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說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為背梁死得可憐,眼淚再止不住,又嗚嗚地哭著從院子跑出來,一路回去。太陽骨碌碌從稷甲嶺上滾落了,所有的村莊開始有了炊煙,炊煙一股一股從煙囪裡往出冒,在半空裡就混成了一片,又濃濃地沉下來,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過的水一般。西夏在煙霧裡如在雲裡棉裡,腿軟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駐了腳讓從田裡馱糞歸來的毛驢走過,誰家的小小窗口裡有了男人罵女人聲,女人打孩子聲,孩子挨了打的哭叫聲。出了鎮街,遇見了娘和菊娃,還有坐著輪椅的石頭,石頭似乎並不願意去舅家,將纏在頭上的白布帶拉下來掛在輪椅上,菊娃的懷裡抱著一卷燒紙,好像很生氣,訴斥著石頭沒情沒義,你舅對你多親多熱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兩廂相見,西夏撲在菊娃懷裡放聲哭,菊娃也哭了幾聲,倒擦了眼淚勸西夏。西夏說:「頭剃了,衣服也換上了,靈棚正在搭著……我見不得那場面,心口噎得慌,我先回來了。」菊娃說:「他氣過你,你還去看他,這已經夠他的了,你快回去歇著吧,……誰在料理著,我那嫂子她……?」西夏說:「她和廠裡人談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頭紙還沒有燒……」菊娃沉了臉,要說什麼,卻不說了,推了石頭就走。但石頭卻抱住了路邊的一棵樹,說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氣得又罵石頭,打了一個耳光,石頭沒哭,再要打第二個耳光,娘擋住了,說:「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讓他過去吧。」就讓西夏推了輪椅和石頭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頭回來,燒了剩飯各自吃了,石頭說困,自個兒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裡。天黑嚴了,院子裡這兒那兒都有響動,一響動就渾身發緊,她就大聲喊叫了隔壁的竹青來說話。平日裡西夏也是反感著竹青,今夜裡卻覺得竹青親近,竹青給她又講說村裡的是是非非,說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時怎麼打了個血頭羊似的,麥花小時候一定偷過別人家的雞蛋,所以頭胎娃娃沒長屁眼,銀秀又是如何身懶口饞,麥裡秋裡糧食下來了上頓餃子下頓鍋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黃不接時,家裡就斷頓了。

  院門外禿子叔在叫喚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牆喊「禿子叔」,問家裡是不是擺了麻將桌?禿子叔說:「我家電線斷了,黑燈瞎火的,打什麼麻將?!」竹青說:「沒燈那好麼,有兒媳婦在,那就……」禿子叔說:「扒灰也是黑灰!」牆外的把話說到了底,自個兒呵呵地笑,牆內的倒沒了趣味再說下去,低聲罵:「這賊禿子!」說到小半夜,竹青張嘴打哈欠,說她回去睡呀立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過了一會兒,子路和娘就回來。西夏問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子路說:「事情談不攏,他妗子和蔡老黑堅持要五萬元,廠裡只應允一萬元,雙方數碼差距太大,談崩了。那個姓方的說事情談不成,廠裡就不管了,讓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

  西夏說:「五萬元是太多了,人已經死了,雙方談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廠裡人這麼一走,事情砸了鍋,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說:「一時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說:「人在事中迷,可旁觀的清醒,你得多說話哩。」子路說:「死的是石頭他舅,我能不幫他舅說話?可索要那麼多,理不端的,我勸他妗子,她倒還對我發脾氣。她謀算著地板廠是有錢的單位,趁機會發一筆財的!她妗子只聽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說:「他舅死得慘,家境也可憐,但畢竟是意外傷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會多給的。」子路說:「人家的理由是司機並不知道他爬上了車,廠裡也沒義務拉他回來,他是偷爬上車,從車上摔下去,與廠裡沒有多大關係,就是看著家境困難才額外地付一萬元的,而這還是看了菊娃的面子。」西夏說:「菊娃姐咋說?」子路說:「她說一萬元可以了,沒想到她嫂子臭駡了她一頓,氣得她在靈床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談崩了,看明日廠長怎麼談呀,我頭痛先回來了,明日一早再過去吧。」說罷就進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著嘮叨到後半夜。

  天明,順善來敲門,咚咚咚,急得像狼攆了似的,一家人都起來,子路臉面有些浮腫,問夜裡情況怎麼樣?順善說,你走後,王文龍廠長是來了,從廠裡到背梁家就那麼點兒路,他卻坐了小車來的,還帶了廠裡三個人,好像誰要把他殺了剮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邊,拿了那一萬元,又加了五千元,說廠裡對待自己職工從來也沒超過萬元的,而背梁是臨時去裝車的小工,如果付錢太多,廠裡的規矩就亂了,更何況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車的結果,與司機和廠裡毫無責任。這一萬五千元全是從人道主義出發,也是以他的名義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寫一收據,錢收到後,一次性處理事故完畢,再不尋找地板廠。菊娃把錢拿給她嫂子,也原話照說了,她嫂子卻把錢摔在菊娃臉上,罵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難道為了討好老闆要嫁大款就不認自己的親兄弟了?!開著門,叫喊著菊娃滾出去,再不要到她家來!當時院子裡站滿了人,修子罵菊娃的時候,都覺得她罵得過火了,過去勸阻,說:「你傷心糊塗了,話怎麼這樣說呢?」

  有人盛了一碗漿水讓她喝。但廠長就生氣了,說:「你不能聽別人唆使,發死人財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車要開走,蔡老黑就不滿了,許多人也就不滿了,圍住了小車,紛紛叫嚷:「人死了,不讓抵命就算饒了廠子,你還不願給錢嗎,一條人命就值那一萬五千元嗎?」「你狗肏的廠長錢拿汽車拉哩,讓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說一萬五屬￿他的資助,沒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錢不給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為啥不趁機給你嫂子多要些錢?他也算是未來的姑爺了,對親戚都這麼嗇,那將來肯把錢都交給菊娃你嗎?」「菊娃你跟他上的什麼車,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廠長見人圍住車,就讓司機開了車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車後箱,就砸出個坑兒來,車上那三個保鏢便要跳下來,菊娃死死拽住,保鏢沒下來,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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