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九七


  晨堂也挑著一對糞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來到學校的廁所裡去偷糞的,偏偏廁所裡蹲著來順,來順說:「你怎麼到學校偷糞了?學校裡的糞喂著三頭豬的!」晨堂沒有理他,只是拿鏟子在蹲坑裡鏟。來順又說:「我得給校長說了!」晨堂說:「我卸了你的腿!」來順突然意識到慶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諂笑了,說:「其實校長沒在呢。」晨堂說:「你來,把那個坑裡的鏟到筐裡!」來順果然過去鏟了,說:「每天早晨你來早些,老師都沒起床哩。」晨堂說:「老師不起床,大門也不開的。」來順說:「你來了往我宿舍門口丟個石頭,我聽見了給你開門。」晨堂說:「我沒你那習慣!」說得來順臉紅成火炭。但晨堂挑著糞筐離開學校的時候,來順卻說一句:「晨堂哥,你沒去地板廠?」晨堂問去地板廠幹啥的,來順就說了剛才見一群人抬著背梁的屍體去地板廠鬧事去了,晨堂聽罷,立馬轉身往地板廠來,半路上見了那麼多人,又挑著糞筐,絆絆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來了!屎來了!」眾人忙躲閃出條道兒,讓他過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裡又不是戲場子,誰給你屙呀尿呀?!」晨堂說:「我臭他地板廠去!」

  在鎮街東的丁字路口,老頭老太太和婦女兒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裡,有的拿著線拐子拐線,有的納著襪底,一會兒這一堆往前跑,一會兒又一簇跑後來,西夏在那裡見著了她許多認識的人,譬如三嬸,驥林娘,香香,麥花,銀秀,三治的禿頭婆娘,理髮店的小姑娘,還有慶來家的,慶升家的,還有蔡老黑的老婆。她們都說:「你來了!」個個並不是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親熱,似乎是來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鬧聲越來越大,那些長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後,這一排那一片的樹木、麥秸垛過去,穿著黑與灰衣褲的農民就擁擠在工廠的大門外,人的語言是聲的節奏的效果,而人一多,節奏一亂,什麼語言也沒有了,只是嗡嗡轟轟如風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後牆根,前邊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後跑,這邊的一跑,屋前屋後和遠處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個人竟與西夏撞了個滿懷,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問:「前邊怎麼啦?」西夏沒好氣地說:「你從前邊跑過來的,你問誰呢?」話未落點,人群又蜂一樣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見過的那個光頭站在一個土堆上大聲喊:「都集中到一塊兒!集中到一塊兒!」西夏忙叫:「喂,喂,光頭!」光頭吃了一驚,跑近來說:「子路呢,他沒來?」西夏說:「早來了,你沒有見到嗎?怎麼樣呀,廠裡什麼意見?」光頭說:「廠大門關了,王文龍裝烏龜王八蛋哩,前邊砸門,往廠院子裡撂石頭瓦片,廠裡也往這邊扔石頭哩!」西夏說:「石頭瓦片長什麼眼睛,砸著誰怎麼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揮的嗎?」光頭說:「他在前頭抬著屍體哩,你不要去,打著別人沒事,可不敢打著了你!」

  但西夏還是往前去,她己經走過了那座房前,從房前到工廠的大門口有一百米遠,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黑壓壓站滿了人,一場石頭瓦片的對抗戰似乎剛剛有了間歇,廠大門前是一塊塊石頭、磚頭、瓦片、木塊,還有人的鞋,草帽,那些人在合聲喊:「王文龍,你出來!」「蘇紅,你出來!」喊聲節奏起伏,偶有尖銳聲在叫:「王文龍我肏你娘,你不出來是嫖客肏的!」就惹得一陣哄笑,接著卻有一聲高呼:「地、板、廠——滾出高老莊!」西夏聽出是蔡老黑的聲,隨之數百上千個聲音像是城市足球場上的呐喊:「地、板、廠——滾出高老莊!地、板、廠—滾出高老莊!」天空中就出現了石頭瓦片在飛,工廠的鐵皮大門就咚哩咚吮響,有廠院牆上的瓦掉下來破裂聲和窗玻璃很空很脆的粉碎聲,隨著石頭瓦片的越來越密,人群也慢慢向前移動,突然間廠院裡又飛過來一陣木棍,石塊,人群又嘩嘩往後退,有人捂了頭跑到了房的山牆根,血從手指縫裡往下滴,幾個婦女忙過去掰了手指看,尖叫道:「拔雞毛!拔雞毛!」一家院中的雞飛狗咬,有人拿了雞毛來按在了傷口上。五六個人從另一家院子裡跑出來,是抱著了一摞簸箕,很快從人群傳過去,最前邊的人一手舉了簸箕頂在頭上,一手在奮力擲石。慶來出現了,他精光著上身在喊:「狗日的,他們從廠裡往外砸石頭了,快,快,婦女兒童們都撿石頭往前遞!」立時後邊的人分成了三撥,在地上、牆頭上撿小石頭,搬磚塊,然後手拿著懷抱著籠子提著往前送。慶來已經發現了西夏,但他沒有理她,大聲叫:「黑娃黑娃!」跑來的黑娃手裡拿著一個簸箕,激動地說:「慶來,我把狗日的文成打了!」慶來說:「文成在哪兒?」黑娃說:「我從西邊的院牆下往裡扔石頭哩,文成正翻院牆往出跑呀,他一跳下來我就按住了,他說『我是文成!』我說:『我知道你是文成,打你個漢奸狗腿子文成哩!』他撲起來扯我襖領,我一腳踢在他交檔,我把他狗肏的肏踢了!」慶來說:「打他幹啥,他又不是王文龍!」黑娃說:「可他是廠裡的會計呀,他給王文龍管賬的!」慶來說:「打了就打了!」一把奪過了簸箕扔給了西夏,對黑娃說:「你保護著她,別讓她亂跑!」說完自己往人群中去了。慶來把簸箕扔給了西夏,西夏還沒回過神的,那黑娃已拉著她往後跑,西夏說:「你別管我,廠門開了我要去見廠長的!」黑娃說:「王文龍這陣兒能開門?天塌下來先砸高個子的,你這麼高,石頭專尋著你打哩!」黑娃扯著西夏的一條胳膊到了一家院子門口,往裡一推,哐啷倒把門拉閉了。

  院子裡也站了許多人,順著一架木梯往屋頂上爬,西夏也跟著爬上去,屋頂上的瓦片就被十多個人踩得嚓啦嚓啦響,她終於看見了發生衝突的全現場,那工廠的鐵門仍關著,能看到廠院牆裡有人在出沒,扔一陣石頭木塊就閃到樓房角去,扔出來的東西有的砸傷了廠院牆外的人,但更多的扔出來落在空地上,被外邊的人拾起又扔進去,天空中就是雨點般的雜物飛來飛去。蔡老黑他們站在人群最前頭,身邊是兩條凳子上架放著門板和門板上的背梁,有石塊瓦片飛過來,蔡老黑他們就跳在門板下,然後貓了腰,提著石頭瓦片的籠子跑動著向廠院牆裡扔。屋頂上有人急了,就開始揭瓦往下扔,一邊喊:「往前線送彈藥!」屋主則立在院中叫道:「你要揭我的房嗎,讓你上去看熱鬧也罷了,你再揭瓦,我把你用碾杆戳下來!」屋頂上人說:「你真小氣,趕走了廠子,你什麼沒有?」屋主說:「廠子沒來時我又有個球哩?!」屋頂上人說:「旺叔,你不顧大局哩!」屋主說:「我顧大局誰顧我哩?下來,都下來!」屋頂上的人都下來了,西夏也就下來,她聽見屋主恨恨地說:「女人也上我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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