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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蘇紅和西夏離開鎮子,到了葡萄園下的溝坎,迷胡叔已在那裡等了多時,三人沿著溝坎下的河道一直往西走,河道在牛川溝口匯合一處又往西去,這就是倒流河了,迷胡叔紮著裹腿,穿了一雙麻鞋,就又吼唱起來: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不到喲頭。西夏說:「迷胡叔真有藝術細胞,一見這麼好的山水就唱起來了!怎麼就家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了?」迷胡叔說:「你不知道高家的事哩,高家過去仍是出個大財東的,可從來沒有富過三代。你那一系的雲字輩裡,有個武人給人家押鏢,有一回為州裡一個糧莊押了五車鏢,貨還未到,那糧莊主犯了官司,滿門抄斬,你那先人就私吞了財物,以此發了家,富到縣上州上都有鋪子,號稱高家的馬行走百里不吃別人家的草哩!但富到第三代,被北邊來的紅鬍子殺了。鎮上雷剛的先人,原是高家的外侄,後來也家大業大,五個兒子四個在外邊做官,留在家的那個臉上有塊紅瘤子,娶了七個老婆哩,閑得無事,把七十七鬥豌豆撒在大場上,讓七個老婆在上面玩老鷹捉小雞,老婆都是小腳,立起一個滑倒一個,他以此來取樂的,那過的是啥日子?!但這五個兒子一年裡死了三個,兩個又無緣無故地得了軟骨病,一幫婦道人家陰氣太重,又都重嫁到縣上,被人家幾年之內把家產倒騰個淨光!我爺手裡,我家也是富的,收麥天先請的麥客子就坐三席哩,到我手裡,我那兄弟,就是順善他爹,不成器麼,人懶又愛抽口大煙,把家產抽空了,要不怎麼土改時你們家裡中農,我們家倒成了貧農!」

  蘇紅說:「那還不多虧順善他爹,給你定個地主分子,怕文化革命中早背了磨扇沉到西流河了!」迷胡叔說:「這倒也是。栓子他爺富,土改時給他背了炸藥包子,點著了讓他在十八畝地那麥田裡跑,跑著跑著,炸藥包響了,只有一個手是完整的,那手是個六指頭。十八畝地就是葡萄園的西頭,對了,蔡老黑前幾年是多富的,他家空酒瓶子一拉一架子車的,她那婆娘見天往外倒雞蛋皮,說雞蛋把人吃傷了,一見雞蛋就反胃的。現在呢,才幾年光景,畢了!現在富的是蘇紅……」蘇紅說:「你別胡說八道!」西夏還要問:「那『清官不到頭』又有啥說頭?」蘇紅說:「你別讓他說,說上十句還說的是人話,說過十句了就全成瘋話了!」

  迷胡叔說:「我哪一句是瘋話了說你富了你就不高興了?我不向你借錢,你怕啥的?」蘇紅說:「好,好,我富我富,家無三代富,反正我沒男人沒娃,怕什麼二代三代的?!」不高興起來,往前獨個走去。西夏猛一歪頭,瞧見前邊山崖上直直立著一個人,便把頭低了,再抬頭看時,那立著的不是人是一塊豎著的石頭。就怔了一下,心想:明明那人還朝我笑的,怎麼就是一塊石頭?她說:「蘇紅姐,那是一塊石頭嗎?」

  蘇紅在前邊回了頭,說:「你是近視?」證實了是石頭,西夏覺得自己又有了幻覺,說:「我眼睛是不好。」就問迷胡叔:「咱這兒出過清官?」迷胡叔說:「明朝的時候,高家出過一個叫高傑的,在清川縣當縣官,高懸明鏡啊,負責修過一條石砭路,那時沒雷管炸藥,全是用柴火燒崖,燒過了用水灌,石頭就激炸開縫子,硬是用釺子撬,鎬頭挖,石砭路修了八十裡,聽說現在還叫高公砭。他政績好,調到周山縣,周山縣是窮縣,土匪強盜多,誰也不肯去的地方,他去了,當的是知縣,拿的是州官的傣祿哩!可一夜土匪把縣衙搶了,天明,他還是坐在大堂上的,頭卻沒有了。清朝三百年,高老莊出了四個官人,都是清官,但一個收納皇糧不及時被革職了,兩個得罪了朝裡下來的人被下了牢,一個一直官做到了五品,可剛上任頭一天,就病死了。前五年,咱縣上的陳縣長來高老莊蹲點,領著人修了牛川溝兩邊幾百畝農田,鎮東頭那座橋是他到省上要款修的,還有牛川溝上那個吊橋,他領導得好,準備考察著要他當副專員呀,一封告狀信把他告倒了,說他給省上有關人行賄。行什麼賄?他是為了要修橋的款,當然給管錢的送些禮麼,他是拿小錢給咱換大錢的,但這黑信使他提拔的事就放下了,一放下也就畢了。你知道告狀的人是誰嗎?是他的通信員。他一死,現在的縣長來了,把通信員提成了鎮長……」蘇紅走累了,坐在前邊的石頭上脫了鞋揉腳,說:「你攻擊鎮長呀?你不當護林員了就說鎮長壞話呀!」

  迷胡叔說:「我不怕他報復的,他就是將來當上了副縣長,我是農民,他把我開除農籍了?西夏你說是不?」西夏說:「迷胡叔倒知道這麼多事?」迷胡叔說:「我有耳朵麼,我還知道得多哩!」西夏說:「還有什麼?」迷胡叔說:「咱們縣上一會兒是貧困縣,一會兒又成了甩掉貧困帽子的縣,一會兒又聽說把貧困帽子要回來了,反正每個領導有每個領導的一套,都是想法兒爭個政績的,他有政績了他就能上麼,他上去了吳鎮長也就上去了麼,吳鎮長上去了賊娃子順善就上去了麼!」蘇紅就笑起來,說:「我估摸快說到順善了,果然就說到順善!」迷胡叔噎住了,說:「你包庇他?他應該槍斃,煽動群眾破壞國家森林!」蘇紅就過來拉了西夏往前走,說:「西夏,你分析分析,毀林的事可能是誰煽火起來的?」西夏想說是蔡老黑,但她沒說,搖搖頭。蘇紅說:「我看八成是蔡老黑,在往常,什麼事他不在頭裡,這回偏偏他沒去,又在他家把迷胡叔灌醉,這就叫欲蓋彌彰了!」西夏沒有順應她,只說:「你們和蔡老黑結了仇了……」

  河一直往西流著,河面一會兒寬一會兒窄,且走上一截河床就跌落一截,沿途卻有那麼些石幢石台,形成瀑布。三人每走一程,就坐下歇歇,迷胡叔先還歇下來拉拉胡琴的,後來也不再拉,拿過蘇紅借來的警棍翻來覆去地看,說這東西能不能再借他,他去捅一回順善和順善那瘦婆娘。走到一個叫磊磊石的地方,河床全然為石板,水流在其中沖刷成一條很深的渠道,水先在上游處散漫著,織出細細的人字紋,到了渠道為之一束,急而硬地從石幢上沖下去,轟隆隆跌得粉身碎骨騰起一潭白花。西夏大呼小叫,就要自己到石幢上的兩塊相壘的巨石上去,巨石上蓋有如櫃一般大小的一座廟,貼著廟牆又繁衍生出一棵柏,柏雖不大,但彎彎扭扭,疙裡疙瘩,十分蒼勁。但見石上鑿有一段文字,竟是:

  斯關正賊人出沒之路,當道檄委百戶高錫守把,率同鄉老高志才等。仰叩山神,賊人不致有犯。修建廟宮,人心有感,神必昭彰。果蒙默佑,賊寇遠遁,而是方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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