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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個小時,無聊得用盆接水還澆了那幾叢花,待最後去澆牆角那幾盆仙人掌時,花盆竟是放在一面石碑上,喜歡道:「這兒還有一塊碑子,一定是等我來讀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沖洗了,見是一面《建修土地祠碑》,長一米,寬半米,為明成化年刻,其文為:

  嘗聞神之威靈特乎人力,人之護福賴乎神佑,土地祠數十餘年澤水浸淹,以至壬戌歲冬,又被流寇擾害,廟宇棟樑折毀。神像竟然損壞,日曬夜露,經過其地者無不目睹心傷,不忍坐視。信等請同大眾商議,傾囊樂助,已於乙丑歲五月二十日興工,成於閏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廟貌巍峨,神像丕煥,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續遠焉,豈非盛舉哉!茲將捐資香名,修補廟宇一切花費賬項刊列於後:(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錢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錢四千五百六十文。付獸頭磚瓦錢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錢三千文。付雜項錢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錢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錢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畫神錢二千四百文。付磬錢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爐錢四千文。付開光、謝士、誦經禮錢四百文。共付錢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錢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眾神會利錢三千六百七十九文。

  當下抄畢。聽得樓上迷胡叔的罵聲漸漸小了,就走上樓去,正聽著迷胡叔說:「林子一毀,順善就真把我的飯碗子揣了!叫我幹啥去,到白雲湫當野人去?!」西夏心中一動,進去說:「迷胡叔,你要到白雲湫,一定得帶上我去!」蘇紅說:「西夏也知道白雲湫了?你要敢去,我也就敢去了,都說白雲湫如何如何,我是高老莊人我倒沒去過。」迷胡叔說:「那好麼,你們要去,我領了去,你們年輕都不怕死,我怕啥哩!」西夏就說:「蘇紅姐,明日你沒事吧,明日咱去!」蘇紅也熱火起來,說:「明日就明日,我也是煩得很了,去浪一浪,迷胡叔你可得說話算話!」迷胡叔卻嘿嘿笑起來,說:「去就去,但我有個要求哩。」蘇紅說:「啥要求,吃的喝的我全包了!」迷胡叔說:「順善瑞了我的飯碗,你總不能看著你叔喝風屙屁啊,我給你們廠搞宣傳去,拉胡琴,唱醜醜花鼓!」蘇紅說:「那是生產單位又不是耍社火哩!」迷胡叔說:「看個大門還不行?打掃個廁所也不行?」蘇紅說:「人都說迷胡叔是瘋子,瘋什麼來著,擔糞不偷吃!行吧,我和王廠長研究一下就去通知你!」三人當下就商量了,明日一早出發,如果當日能回來就回來,若時間來不及,夜裡就歇在白雲寨的什麼人家裡,蘇紅就叮嚀西夏和迷胡叔什麼也不要帶,她準備吃的喝的和手電,萬金油,蛇藥,她還可以去派出所借一個警棒的。

  西夏沒想到謀算了多長日子的計劃遲遲不能實行,無意中卻落實得這般容易,情緒非常好,送走了迷胡叔,兩人就洗豬腸做飯。她說:「蘇紅姐,你院子裡還有一塊碑子?」蘇紅說:「你把我這兒什麼東西都摸清了?那是我蓋房時,從土裡挖出來的,那日吳鎮長來家,我還說:「吳鎮長,你總說你是土地神,這塊碑子應該豎在鎮政府院子。吳鎮長看了,說就放在你這兒,多給土地爺燒燒香啊!」西夏說:「那你就放了花盆啦?」蘇紅只是笑。西夏是不懂葫蘆頭的做法的,蘇紅講,古時候,高老莊人就喜歡吃豬的雜碎,但腸子腥臭味大,又油膩,有一個外地的名醫經過這裡,在一家小店吃過一頓飯後,知道是對腸子的製作不得法,就配了幾味藥作調料,從此雜碎一改舊味,香氣四溢,顧客盈門。這家店主為了感激這位醫生,就在店門口高懸個藥葫蘆,慢慢就把這種雜碎叫了葫蘆頭的。西夏噢了一聲,卻問:「太壺寺也是因為寺門口曾經掛過一個大鐵壺嗎?」蘇紅卻不知此事,說:「你腦袋瓜就是靈,能想到那兒!」蘇紅一邊和西夏洗腸子,一邊講著怎樣挼,挼,刮,摘,回,再挼,漂,再接,又再挼,然後煮,晾,才能將汙腥油膩盡脫。西夏說:「這麼複雜?」蘇紅說:「今日我不能按要求做到,正宗起來,除了處理腸,還要熬湯,添飯,熬湯必須要原骨砸碎,出骨油了,湯水乳白,再下肥母雞一隻,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熬得湯濃為止。添時得腸子切坡刀形,每碗五片六片,排列在掰好的饃塊上,滾湯澆三四次,加熟豬油,味精,調料水哩。我這兒沒骨湯也沒母雞,但別的料有。」西夏說:「太麻煩,做些米湯,青菜炒腸子吃吃罷了。」蘇紅說:「要吃就吃好,我近日胃口不開,得把色香味做好哩。」西夏說:「咱中國人就講究色香味,胃口越不好,越要色香味,越是色香味,胃口就越不好!」蘇紅說:「你是文化人,這也是食文化呀!」西夏說:「正是這食文化把中國人食得胃的接受能力差,胃不行了身體哪能好,長得就……」西夏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紅說:「喲喲,吃一頓葫蘆頭你倒要發表一篇論文了,這就是你們知識分子!我在省城的時候見過一些高級大夫,他們是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聽他們的話便只有餓死,到你這裡,啥味又都不要了!你也是中國人,你咋長得人高馬大的?給你做一頓飯,一盤五味俱全,一盤少鹽沒調和,你吃哪盤?說穿了,懶!懶又有懶道理。」西夏一時倒沒詞了。蘇紅又說:「我在省城的時候,也認識了一個劇團的名角兒,他邀我到他家去,他在外穿得鮮亮光堂,褲棱兒不倒的,說話也是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的,可一進他們劇團大院,亂得像個垃圾場,他那房子更是個雞窩,倒牆上掛了齋號叫『鳳凰閣』,你們城裡人就是這樣!」西夏說:「我寫論文哩,蘇紅姐倒寫大字報啦!」蘇紅就哈哈笑起來,說:「不說啦不說啦,腸子洗好了,下來我給咱做。你去臥房裡歇著,抽屜裡有相冊,你看看你姐當年怎麼樣?」

  西夏到臥房裡拿了相冊,趴在床上翻看,五大本相冊全是蘇紅的照片,穿各種衣服擺各種姿勢,不穿衣服擺著各種姿勢的也有。西夏暗暗吃了一驚:蘇紅這麼開放的!而且還有和七八個男人的合影照,看看照片裡的背景,西夏能認得是省城的什麼地方,就猜想當年的蘇紅在省城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也就不便提問那些男的是誰,照片是誰拍的,照相館肯為這些底片沖洗嗎?把影冊放回抽屜時,抽屜裡竟有一個類似陽具的塑料玩意兒,趕忙就放下,蘇紅卻進來了,蘇紅倒大方地說:「你瞧那東西是哪兒產的?」西夏說:「什麼東西?」蘇紅說:「你倒裝正經了!今日姐要問你,你這麼漂亮,子路一天能愛你幾回?」西夏耳朵立即燙燒,但也笑了一氣,說:「他年紀大了,沒幾回的。」蘇紅說:「不是我教唆你的,你也該讓人到日本捎個這東西,聽說廣州也有的。你現在還沒孩子,等生過孩子了,男人越來越不行,女人卻如狼似虎的。」西夏還是笑著,笑過了,說:「蘇紅姐,你就這麼過下去呀?」蘇紅說:「你是不是也覺得你姐太寂寞了?尋不下合適的麼!乾脆不嫁啦,又不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不就是個屌嗎?」說完自個兒倒笑了,過來摟住了西夏,雖然個頭只到了西夏的肩上,但她把西夏的乳房捏了一下。西夏一下子害怕起來,趕忙從臥室出來,叫嚷著要去廚房看腸子煮好了沒有,直到吃飯,蘇紅坐在桌子左邊,她就拿凳子坐在右邊,吃畢便藉口回去準備明日去白雲湫的衣服,急忙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西夏換了一身衣服,將髒衣裝在籃子裡,說是昨日約好,到蘇紅家去洗,蘇紅家有洗衣機。娘說:「幾件衣服劃得來到人家家去?我給你兩下就搓洗淨了。」西夏說:「這是牛仔褲,見水像帆布一樣,沉得很!再說,我還要向蘇紅調查些事的。」娘說:「那你早去早回。」西夏說:「吃飯不要等我,如果我們聊得熱火了,我就在她家吃。」子路是從樓上翻尋出了早年曾經掛過的一對木刻的堂聯,用水在院裡擦洗,木板雖裂了幾道縫兒,但聯語還完好,一條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一條是:「兩件事讀書耕田」,高興得正要張羅叫西夏來欣賞欣賞的,卻見西夏又要出去,就惱得把雞打得嘩啦啦從雞棚上飛到了簷笸,雞毛滿院飛。西夏偏拾起兩根雞毛,在左右腳上的鞋口各插一支,說:「娘,我是飛毛腿哩!」過去對子路說:「子路,我給你說個話。」子路立著不動,西夏梆地在他腮上親了一口,奔出門去。子路眼看著娘,說:「這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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