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九〇


  掏出筆紙,竟趴在那裡抄錄起來。蘇紅喊了數次,方把西夏喊下來,三人沿著石幢邊的之字形小路往下走,路卻並未直落到河灘,而是又沿著山根走上一段方慢慢垂下。西夏是提了蘇紅的那個挎包的,在之字形的路上就大聲叫喊,聲如在甕中,滿谷迴響,一時手舞足蹈的,竟將挎包脫了手,骨碌碌從坡上滾下去,掉在了潭邊的亂石叢裡。三人只好扯著野樹野草小心翼翼地下到潭邊,西夏卻興奮了,河對岸的山根下有一株什麼花,開著血一樣的顏色。蘇紅說那是石皮花,就指著這邊貼長在石壁上的一種草講,那花就是這種草開的西夏彎腰去摘石皮草,瀑布的水飛濺得一頭一臉,草摘了一撮,才在手裡那麼一握,竟全化作了綠汁兒,就覺得太妙了,嚷道那花一定也是一碰就化紅水兒的,要過了潭去對岸。蘇紅當然不允許,強調潭裡水深,水又涼,有危險的,西夏哪裡肯聽,就撒了嬌說不麼不麼,兩人爭爭吵吵,蘇紅說:「你怎麼和小孩一樣!」還是領她到潭的出口處,試探那兒可能水淺,而迷胡叔則跑到下游的一塊屋大的石後去大便了。西夏也就不聽了蘇紅的,叫嚷她是會游泳的,蘇紅便坐下來,從挎包取了一塊餅子來吃,一隻鷹便在她頭頂盤旋,她就忙把乾糧袋用一塊石頭壓住。

  西夏在河邊脫了鞋,放在一塊石頭邊,挽了褲子蹚水過去了,河水下滿是石頭,又全長著綠的苔絨,滑膩不堪,歪歪斜斜走到河中,卻不想一腳踩下去,竟是一個深坑,咚地一下,水一下子淹到腰間,登時慌了神,身子就倒了下去。蘇紅在這邊吃餅,猛地聽見叫聲,抬頭看時,西夏已順水往下漂,手腳亂打,一邊叫喊:「啊!啊!」鷹卻一下子撲下來叼了手裡的餅滑翔而去。蘇紅已不顧了一切就往河邊跑,但西夏已在二十米外的河裡站起來了,又趔趔趄趄到了對岸,趴倒在河灘上了。蘇紅隔河在問:「沒事吧,沒事吧?」西夏渾身水淋淋的,面色蒼白,說:「我膝蓋碰爛了!」蘇紅只好跑到下邊淺水處過去,見西夏膝蓋流了血,一時又沒什麼包紮,人瑟瑟瑟地打顫,就扶她到山根一叢毛柳木後讓把衣服脫了,擰了水,將自己一件上衣退下來給她穿了,但蘇紅也只是穿著一件單褲的,西夏只好又把濕褲子穿上。蘇紅喊:「迷胡叔,迷胡叔!」迷胡叔還在石後大便,應聲道:「在哩!」蘇紅說你不要過來,也不要往這邊看!」就自己解了褲帶,蹲下尿尿,又用手接了一掬捂在西夏的傷口上,說:「用熱尿澆了就不會感染了,還痛嗎?」西夏說:「不甚痛了。」蘇紅喊:「迷胡叔,你可以往這邊看了。」說道:「不讓你過河,你強得很,怎麼著,我怎麼對子路交待呀!」西夏說:「這石皮花一定是個妖魔變的,勾引我哩!」兩人從下游淺水處又蹚過來,蘇紅說:「水也不是多深的,怎麼你就一下子漂走了?」西夏說:「那裡有個坑,一腳踩下去,我感覺是無底深淵哩,但後來出了坑,我還是站不起來,我也覺得怪哩,也不知道這膝蓋碰在哪兒了?」

  過到岸這邊,西夏說:「蘇紅姐,你去石頭邊把我的鞋拿來。」蘇紅去了石頭邊,並不見什麼鞋,倒是有兩堆牛糞,已經發幹。蘇紅說:「哪兒有鞋?」西夏說:「就在石頭邊放的。」自己也走過去,就是沒有鞋,說:「明明就在這兒放的,怎麼成幹牛糞了?!」話說畢,兩人都驚恐起來。蘇紅說:「鬧鬼了,西夏,鬧鬼了!」連聲喊迷胡叔。

  沒了鞋,西夏是不能走路的,去白雲湫的計劃只有停止,縱然西夏再要強,也是無可奈何。但即使不去白雲湫,往回返,赤腳的西夏也是走不得的,迷胡叔就在山上折枸子樹,剝下皮來搓繩,然後以他的腳丫子為鞋耙子,再拔馬蘭草編起草鞋。蘇紅也把自己的襪子套在西夏的襪子上,以防草鞋磨了西夏的腳。西夏慢慢往回走,一迭聲地喊黴氣,迷胡叔卻說:這是老天在阻擋她去白雲湫的,或許是好事哩。因為失鞋是一種徵兆,誰誰就是去山上砍木時,早晨起來剛吃過飯,一拉電燈,燈泡炸了,他老婆不讓他去,他說他吃過飯了怎能不去,結果去了山上就滾坡了。誰誰要去過風樓鎮趕集的,走到村口崴了腳,一瘸一瘸到了車站,班車開走了,氣得他站在那裡罵娘,中午,消息回來,那輛車在黑山砭翻了,車上沒一個生還的,他趕到崴腳的地方燒香磕頭。西夏聽他這麼說,心平靜下來,說:「不去了也好,要麼真去成了,回去則不好對子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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