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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西夏問攤主:「這圪塔廟在哪兒?」攤主說:「圪塔廟?」好像並不知。西夏說:「這碑子是一直在這兒嗎?」攤主說:「蓋戲樓時,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我們不知道這裡以前有沒有個圪塔廟,那邊是有個碑子是給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還在。」西夏忙問在哪兒,攤主指了指另一個賣花生的攤位,她立即過去,果然見一婦女靠在一面碑上,面前地上放一馬燈,馬燈前一個麻袋裝著花生。西夏當然不能讓婦女走開而讓她看碑,就掏錢買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裡邊吃邊與婦女嘮叨,嘮叨熱火了,才拿了馬燈照著碑看,碑文寫道:

  高國彥其人者,莊好義之士也。歲丙午之春,因增墾荒田,東南隅有寺基,併科以稅,該貳拾金,僧甚苦之。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縱橫氣象儼若兄弟,此高老莊古喬木也。僧奉吏鬻柏辦稅,義老未有知也。是夜夢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日:「速救我。」義老驚晤日:「此異夢也。」越翌日游東南,望見柏下叢集十數人,各持斧伐柏,及詳視之,如夢中所見五人。請訊伐故,僧以顛末告。義老曰「慎無伐,予願捐金留柏。」歸,出市宅三間,如約納於公。嗚呼!此不忍于柏,彼何忍於民耶?嗚呼者老且知好義,士君子可無名行耶?愛為之記。康熙五月歲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記載的便是蠍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卻怎麼不豎在五子柏下而立在這裡,問那婦女,婦女卻罵起一個小兒:「我看了一眼戲,你就偷花生了?拿出來,拿出來!」小兒卻強辯:「哪兒有,哪兒有?」又用手在褲檔裡掏,掏出來了,說:「掏了個屁!」撒腳鑽進戲臺下的人窩裡不見了。

  子路和娘來到戲場後,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們的凳子上去說話,子路立在場戲邊的吃貨攤上看賣吃貨,晨堂擔了一擔兒尿桶放在了新搭戲臺邊的一棵樹後,子路笑他會尋便宜,這一夜能接一擔生尿哩。晨堂嘿嘿笑著,附過身來說:「在德門家裡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說:「沒記性!上次被抓去罰了款,又……」晨堂說:「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戲,百無一失的,慶來賊猴手氣好哩,已經賺了一個整數咧!」子路說:「那弄錢容易,你還來看得上那一擔尿?」晨堂說:「我沒本錢麼,我還得幫你嫂子哩。」子路這才看清在場邊點了一盞馬燈的是晨堂的婆娘,正賣餛飩的。子路說:「你現在提尿桶,一會兒就又去包餛飩,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個鬼臉走了。子路扭頭看了看,沒有發現西夏,卻在人群裡看到了菊娃推著輪椅出來,是石頭要到場外撒尿呀。子路就過去,輕聲叫:「石頭,石頭!」石頭說:「爹,娘給我買了輪椅了!」子路說:「你娘現在有錢了!」菊娃說:「男人有錢了就壞,女人一壞就有了錢,我壞了麼!」子路笑了一下,把輪椅拍了拍,問石頭坐著舒服不?石頭說:「舒服。爹也不來接我!」菊娃說:「你爹忙麼!」就拿眼睛看子路,問:「你那一位呢?沒一塊兒來?」子路沒吱聲,石頭卻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戲台下去。子路推著去皮影戲台下,石頭又要把他推到賣吃貨的攤前,子路給他買了一塊麻片糖,許多人就過來說輪椅好。別人越是說輪椅好,子路越覺得渾身不舒服,就推了石頭到菊娃那裡。菊娃說:「石頭,娘來推,你爹推了心裡不美哩!」石頭說:「爹,你走路要小心哩。」子路說:「怎麼?」石頭說:「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說:「別胡說,你那嘴裡有毒哩!」就小聲說:「你瞧老黑那個蔫相。」子路抬頭看了,蔡老黑從前邊勾了頭往場外走,他原是寬肩人,今夜卻成了溜肩,那褂子就顯得特別長,腿也軟,走過去像頭老驢拽磨,他忙背過身,裝做沒看見,也不讓蔡老黑看見,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說:「今晚對臺戲把蔡老黑砸了,他只有演那一折黃戲爭觀眾,可也就是那一折。」菊娃說:「那是個恨透鐵,這陣兒不知又幹什麼去呀!」子路說:「管尿他哩!」再不提說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鎮政府大院去的。吳鎮長不愛看戲,愛打獵,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雙筒獵槍,沒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裡打黃羊,打野雞。朱所長自小是個對眼,視力不好,槍法不及吳鎮長,但捉狸卻是高手。這日天擦黑,把王文龍蘇紅和縣劇團團長叫來,指示演出只能演好,無論戲場上出現什麼情況,一是不得出亂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廢,即使台下沒人,也得堅持演完。之後,兩人就去稷甲嶺根捉果子狸。果子狸是喜歡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時候,只要守住一棵樹,用手電往樹上照,它就伏在樹杈上不動了,一槍一個往下打,但現在柿子未熟,果子狸就鑽在山坡的土洞裡。在土洞口看看土色,朱所長能知道洞裡有沒有果子狸,是公的還是母的,是一個還是一窩。兩人尋著了一個洞,朱所長堅持說有狸,吳鎮長撿了柴火在洞口點了熏,然後拿一個麻袋隨時準備套裝跑出來的狸。但熏了半會兒,沒狸出來,吳鎮長說:「今日馬失前蹄了!」朱所長說:「不會的,一定是煙大熏死在裡邊了。」用鍁掘洞,果然裡邊熏死了三隻小狸。兩人回來,殺狸熬肉,要去買酒來吃喝,蔡老黑來了。吳鎮長說:「狗日的老黑牙口齊,肉熟了你來了!」蔡老黑說:「正好,今日酒我包了,讓我有個巴結領導的機會呣!」跑出來去商店買了兩瓶酒。三人喝著,很快一瓶半下肚,吳鎮長說:「今日對臺戲,你不在那邊坐陣,一定有事來求我了!」蔡老黑說:「鎮長瞭解我蔡老黑!鎮長,蔡老黑不是愛拉扯的人,平日不來打擾你,但蔡老黑是粗人,直人,我是來問問,我蔡老黑還算不算政府樹起來的農民企業家?即使不算了,還是不是高老莊的農民?」吳鎮長說:「蔡老黑是老先進呀,我沒到高老莊時你就是先進呀,咱們的老縣長憑什麼資本一舉將貧困縣帽子摘掉,就是他在高老莊蹲點,修橋修渠修地建立林場,又把高老莊的經驗推廣了全縣!咱現在的縣長要把扔掉的貧困帽子再次撿起來戴在頭上,聽起來不好聽,但更務實!當然了,不管是老縣長還是新縣長,都是共產黨的縣長,樹起的先進典型依然是先進典型麼!還有啥事你說!」蔡老黑說:「有你這話就好!那麼,我為高老莊人民修白塔,請你去你不去,你卻坐在蘇紅他們的會上講話哩,我請了皮影戲班來活躍群眾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卻接見縣劇團的學員娃娃哩,我幹啥,他王文龍蘇紅就對著幹啥,他們背後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這還有我的活路沒有?咱政府是支持群眾都富起來哩,總不能誰有錢屁股就坐在誰的凳子上,愛富人不愛窮人?!」吳鎮長說:「蔡老黑,你是真的對我有意見了?你是被樹立的鎮一級企業家,王文龍蘇紅是被樹立的縣一級企業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縣上來了領導,我能不陪?唱對臺戲那是你們的事,更是劇團戲班的事,現在是市場經濟了,競爭嘛!是不是今晚你那一台被壓住了?」蔡老黑說:「我來把話給領導說清,他王文龍蘇紅給大家辦事哩,我修塔也不是給我家修祠堂,演戲也不是我娃過滿月招待村人的,他王文龍蘇紅花了錢,我也是花了一堆錢的,他們花錢是九牛拔一毛,我花錢卻是殺雞取蛋的,那信用社的貸款我就不還了,我辦了集體福利了,辦了社會慈善了!」吳鎮長說:「這怎麼能扯到貸款的事?那是你和賀主任的事,本鎮長沒權管這些!蔡老黑同志,你也是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麼,咱說話辦事,豌豆一行,茄子一行,不能混著來嘛!」蔡老黑說:「那我那麼多錢就白花了?」吳鎮長說:「你既然為大家辦福利,搞社會慈善,那你還想要什麼?我這辛辛苦苦弄的果子狸肉你不是也白吃啦?」蔡老黑說:「不管怎樣,我把話給你說了。」朱所長一直坐著沒言傳,這陣說:「老黑,只要你喝酒,什麼事都好說,你貸了多少款?」蔡老黑說:「三十萬。」朱所長說:「一萬元一杯酒,不說給你免了,有吳鎮長的話,最起碼還可以延緩還款的時間麼,你來三十杯!」蔡老黑紅了眼,端起酒瓶,在杯裡倒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瓶酒立時完了,朱所長便要去再買酒,吳鎮長說:「老黑,你別聽朱所長說,他是日弄你喝酒哩!」蔡老黑說:「反正你們是領導,今日喝不死,明日那姓賀的再來害騷我,我到鎮政府大門口吊肉簾子呀!」自己突然鼻子呼哧呼哧,眼淚就流出來,說:「我蔡老黑活窩囊了,活背了,喝開水塞牙,放屁也砸腳,我只說別人算計我,領導也算計我麼!」吳鎮長和朱所長就面面相覷,朱所長說:「老黑你咋啦,你要哭呀?」蔡老黑真的就嗚嗚哭了,這一哭竟不能止,鼻涕眼淚涎水全流下來。吳鎮長說:「他醉了,醉了。」喊門衛把蔡老黑送回家去。門衛背不動蔡老黑,架著胳膊東倒西歪地走,吳鎮長和朱所長站在院子裡聽到戲場上鑼鼓叮叮哐,叮叮哐的敲,說:「戲還沒散的……蔡老黑沒尿相,這點酒就把人撂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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