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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西夏聽說了蔡老黑在唱戲的晚上到鎮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確實在皮影戲班最後被縣劇團拉垮後並未再見到蔡老黑,心裡倒也疑疑惑惑。子路從菊娃的店裡接回來了石頭,提說起這事,子路說,外邊都搖了鈴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鎮政府時就尿了一褲檔,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個糞坑裡,幸虧糞坑裡水尿淺,沒被淹著,卻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聽,眼淚竟流下來。子路說:「你怎麼啦,給他流眼淚水啦?」西夏說:「他是個硬漢子,能那樣,心裡一定是難受得很,蘇紅他們也做得有些過了。」子路說:「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說:「你怎麼這樣說話,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過,就這樣看問題!」子路說:「我就這樣看他了!你們女人就是容易上當受騙,你怎麼和菊娃一個樣?」西夏說:「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職務高低之分,但人得有個性魅力,你多虧到城裡工作了,你若還在農村,要力氣沒力氣,要手藝沒手藝,說話處事黏黏糊糊,湯湯水水,我看有你十個也抵不住一個蔡老黑哩!」子路臉色就變了,說:「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麼?!」西夏沒想到子路竟說出這種話,就也生了氣,說:「你說什麼?你這樣不尊重人?!」子路說:「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說:「我說你的缺點哪兒說得不對,你想想你回來這些日子處理的事,還像不像個大學教授,你戴了有色鏡了,看誰都帶色了,以為誰也都有了色?我指出來你的弱點,你就能說出那麼難聽的話?!」子路說:「你讓我怎麼說?!」一巴掌拍在輪椅背上。輪椅上的石頭就喊:「奶奶!」娘從廁所裡一邊跑過來一邊系褲帶,西夏說:「你給我凶?」子路說:「我就凶了!」娘說:「怎麼啦,怎麼啦?」石頭說:「他們罵仗哩,我去我娘那兒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將輪椅一推,輪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櫻桃樹上,輪椅就翻了,石頭從輪椅上摔出來。突然的事變,西夏急忙去抱石頭,子路也覺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頭,娘卻老鷹一般撲過來,揚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樣打拳頭,說:「你打石頭?!你是欺負他不能走路嗎,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牆上碰死?」西夏把石頭抱到輪椅上,說:「娘,都是我們不好,你不要生氣。」娘說:「我不生氣?我在廁所裡啥也聽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兒氣就在哪兒出麼,你尋西夏的茬?你又給石頭耍歪?趕明日你就得又煩我了?!你活獨人呀?你回來做啥,你還嫌這一家人沒死絕嗎?!」子路出門就走。石頭還在哭著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從輪椅上抱著回屋,他雙手死抓著輪椅不丟。娘過去抱了,說:「你和你爹咋是一個德性!還哭啥哩?不哭了!」抱進屋去。院子裡只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覺得委屈,起身回臥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氣壞,這是西夏回到高老莊後發覺的,而且越來越壞,她檢點著是不是自己做得過分了,但她沒有錯呀!子路是見不得提說蔡老黑,對王文龍也是愛理不理的,子路的心裡依然是對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這麼脾氣焦躁,竟然對自己也開始罵粗野話了!人常說結髮夫妻恩義長,那麼自己算什麼呢,這次她還是和他一塊兒回來的,整日守著他,若她沒有回來,還不知道這又是什麼情景?西夏想著想著,眼淚又從眼角流下來。窗外的簷笸上,一隻鳥在啄什麼食吃,嘟,嘟,嘟嘟嘟,西夏覺得那是只有著一尺長的尖嘴鳥,從窗子裡伸進來啄她的腦殼,腦殼就疼,疼得發麻發木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夏迷迷糊糊聽到那邊臥屋裡石頭不哭了,廚房裡有了風箱拉動聲,猜想娘是在做飯了。院子裡的雞嘎嘎地叫, 是不是那只母雞又在窩裡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勞啦?她想,我是該起來幫娘做做飯,或幹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卻身沉得很,索性又睡去。那長嘴鳥又開始啄她了,啄了腦殼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揮了一下,睜開眼,子路卻悄無聲息地回來,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著他,他說:「我也睡呀!」她說:「你凶夠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來,不給他蓋。子路偏要拉被子,兩人在炕上爭奪著。子路說:「你讓娘聽見,還以為咱又打鬧了?」西夏說:「聽見就聽見,讓她也看看她兒子是怎麼個不講理!你把事情說清,你給我發什麼凶,你既然心裡丟不下菊娃,你娶我幹啥,又領我回來幹啥?我可告訴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從城裡帶回來的妓女!」子路說:「我哪裡沒把你當合法妻子?」西夏說:「我傻也不至於傻到個白癡,你心裡沒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龍?你給我發凶哩,你再凶麼?!」子路說:「人急沒好口,我錯了行不行?」娘在廚房裡拿擀麵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賊東西又回來啦得是?他又怎麼啦?」西夏說:「沒事,娘!」子路小聲說:「這還像個媳婦!」西夏說:「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這一點,你真要還愛菊娃就說愛,我還服你哩,這麼絲絲蔓蔓的,菊娃不愛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說:「再甭嚇我,我膽小哩。」上來卻抱住西夏要吻,說:「我能娶你心裡就全是你!自己養的豬都餓得哼哼哩,還有糶的糠?」西夏推開她,往廚房去。

  西夏在院子裡趕走了那只紅脖漲臉的母雞,從雞窩取了熱雞蛋,心裡倒想:哼,你也真是沒糶的糠,就那點兒東西還想出賣哩?!進廚房對娘說:「我只說他有志氣,出去三天兩天不回來了,卻又回來了!」娘笑了說:「他沒皮沒臉!我養的狗我知道狗脾氣,他就是在家裡愛使個小性兒,你別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開鍋蓋,用勺攪了攪下進去的苞圠糝兒,讓娘將莞青幹兒煮進去,說:「娘,今日吃莞青糊湯呀……子路只是恨蔡老黑。」娘說:「他恨人家幹啥?」西夏說:「子路心裡是不是還是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動了,直呆呆看著西夏,說:「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卻善良哩,菊娃又在家裡住著,菊娃不嫁人,他當然也操心她的落腳,可眼看著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麼,心裡怕也不自在,這你要想得來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沒道理,他還能管得住菊娃嗎?」西夏說:「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還不是整日催他去見見她嗎?」娘說:「男人家麼,你放開韁繩讓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兒去,你越把他看得緊,那心越要野的,何況子路還不是那號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會處事,難道走了一個菊娃還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臉上有了紅白顏色,卻問:「娘,你覺得蔡老黑咋樣?」娘說:「我看那小夥好哩,菊娃卻不知怎麼就又不熱乎了他?」西夏說:「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這回栽在蘇紅手裡,夠慘的,那麼大個男人在鎮政府哭哭啼啼,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那樣的。」娘說:「人麼,都有背時的時候,你要去你去麼,不要讓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說:「娘心眼大。」娘說:「他和你爹一樣,你爹在世時,我也是受他一輩子惡水氣的。」西夏說:「我像娘!」兩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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