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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子路坐在菊娃的雜貨店裡剛端起咖啡杯,鼻子發癢,果然就打了個噴嚏。子路是在娘拉了西夏出門後,獨自在院子坐了一會兒,想夜裡西夏的話說得在理,但又覺得要斷絕同菊娃的往來還得好好和菊娃談一次,何況順善他們還托他給菊娃做工作入夥辦繩廠的事。他心裡這麼想著,就比往日坦蕩了許多,光明正大地直接去了雜貨店。店裡坐了很多鎮街上的人,都站起來給他讓坐,似乎是稀客一般,菊娃說:「哎喲,咱們教授來了?」沏一杯茶雙手遞過來,還說:「咱巴結一下教授。」子路說:「謝謝!」眾人都笑,說:「瞧人家多大方!」子路也笑了一下,心裡卻想,以往見菊娃,少不得以淚洗面,即使不落淚,臉也是苦愁著難以活泛,今日一有了主意,卻這般自自在在,人真是活了個感情嗎,感情剛一鬆弛就相處如同志如路人嗎?他不禁又為自己的這種變化而吃驚了,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冷漠和卑鄙了?!他從懷裡掏了香煙,發給了每人一支,自己也點上了一支。菊娃說:「你一個人,咋不把我的接班人帶來?」子路說:「叫她來幹啥?」菊娃說:「這你就又犯錯誤了!當年到哪兒也不肯帶我,現在又是不帶人家,你跑來尋前妻,看人家怎麼收拾你,離了一房還要再離一房?!」大家又是笑,說:「菊娃你這就不對了,人常說結髮夫妻到底親,子路又念舊情麼!」菊娃說:「你們才說了個錯,要是念舊情,黑來,可以來,沒人時也可以來,子路偏是尋個大天白日人稠廣眾著來!」眾人說:「是不是嫌我們在這兒?我們都走,好讓你們說話!」菊娃說:「我們兩個現在是旁人世人了,有什麼話要說的,有話要說也不至於離了婚!子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來有啥正經事嗎?」子路順口應道:「我買些肥皂。」眾人說:「買肥皂,呀,子路到菊娃的店裡了還說買字?!」哄哄哄說笑了一陣,就陸續散去。

  人一盡,菊娃說:「你真的要買肥皂?」子路說:「你逼著我買麼。」菊娃撲嗤笑了一下,說:「回來這麼長日子我只說你來店裡看一看的,你連個人影也不來閃一下,要來了,就挑這麼好的時候?你不知道高老莊是是非窩了!」子路說:「我不在乎。」菊娃說:「你當然不在乎,你三天兩頭就走了,我往哪裡去?」子路的心陡然又沉起來,坐在那裡不言傳了,腳底下是一層瓜子兒皮、糖果皮和遭嘴唇唾棄的煙蒂。菊娃把茶杯裡的茶潑了,說:「我給你沖杯咖啡吧,你是新人新生活了,要喝咖啡哩!」子路說:「我喝不慣。」菊娃說:「我都能喝得慣,你喝不慣?喝!」子路端起了杯子,就在這時候他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巨大,連唾沫鼻涕都噴出來,菊娃笑了笑,說:「我只說你和西夏生活能改一些瞎毛病的,你還是打噴嚏頭揚得那麼高?西夏也就容了你這髒鼻涕?!」就把手巾扔給了子路。

  子路擦了鼻涕,說:「你現在開通得很麼!」菊娃說:「坐了那麼多人,我見著你哭鼻流眼淚呀?這些年裡,我能學會的就是哄自己。我只說我成了兩面派了,可上次去太壺寺聽和尚講佛,和尚說菩薩也有三十六個法身的,兩面派就兩面派,要麼人就更難活了。」子路看了一下菊娃,菊娃的面色已沒有了剛才的戲謔,心裡就不禁又有些酸,眼裡也漸漸潮起來,低了頭握著咖啡杯,不住地吹氣。菊娃說:「咋啦,到我這裡不高興?」子路是洪水中的籬笆,搖晃著搖晃著,有一個波浪閃過來撲啦就倒了,他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趕忙去擦,卻越擦越多。菊娃說:「你咋還是劉備?倒不如我一個女人家了!是不是和西夏又鬧了矛盾?人家還是姑娘家,你年紀大你得讓著她哩!」子路說:「菊娃,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裝了。」菊娃說:「我裝什麼了?」子路說:「我一進來,我還看不來你的眼神?今日我過來看看,我本來要平平靜靜來說說話的,叮嚀著自己說離婚了就不要再絲絲蔓蔓,越是那樣,到底對誰都不好,可一來卻又做不到了。我和西夏沒鬧矛盾,我那邊過得越好,越是要操心著你這邊,心裡越是不安妥。」菊娃說:「那你來是要安你的心嗎?我這裡啥都好的,你瞧,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錢又夠花,我也比先前胖了,你這就可以安心過你的日子了。」子路說:「你看你看,我給你說真心話,你總以為我在說假話哩。」菊娃突然坐在那裡眼淚長流,說:「你有啥不安的,我回去幾次,你們過得歡樂樂的,你想想我心裡怎麼想的?我是心裡酸酸的,我也對自己說,子路已不是你的人了,你盼人家過得好哩,人家過得好了,你酸什麼?可我不由我。這麼長日子,我只說你能到店裡看看我的,天天盼著你能來一次,可就是沒見你來……」說罷,擦了眼淚,勉強笑了一下,說:「瞧我這又怎麼啦,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已經離婚了盼你來幹啥,讓你來看看我又圖什麼呀?!」子路說:「那麼是我來錯了?」菊娃說:「我也矛盾,我真的矛盾哩……你能來我怎麼能不高興?做不了夫妻咱還是鄉党,還是朋友,就是做個情人……瞧我成什麼人了,子路!」子路抬起頭來看菊娃,菊娃也看著子路。菊娃說:「這麼大的人了,離婚這些年了,還哭鼻子流眼淚的,別人不笑話,自己也笑話自己了……咱高高興興說些話。」子路說:「高高興興說些話。」但兩人一時間裡卻沒話可說。店門外有人走過,有往店裡探了一下頭就走開的,有伸進腦袋看一下,退了出去,卻又伸進腦袋看一下。子路說:「離了婚又來找,在外人眼裡是不是怪怪的,不正常?」菊娃說:「咱這兒的人自己事都管不了偏愛管別人的事!要關了門說話我就把店門關了。」子路說:「大白天關門,讓人看見……」菊娃說:「豬死了就不怕熱水燙了。」哐啷關了門。菊娃轉過身來,是含怨帶羞的一個笑,然後往店的里間屋走,經過子路身邊了,伸手撥了一下他的頭髮。子路的額上有一撮頭髮溜下來。子路看著菊娃,卻把那只手抓住了,兩人就那麼僵硬地站著,拉了手。一個說「你也真是胖了。」一個說:「胖得沒個樣子了。」子路又捏了捏菊娃的肩頭,把菊娃抱住,他的頭和菊娃的頭一般高,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種丈夫的保護人的意識重新回到了身上,菊娃並沒有反對,身子由僵硬而柔軟著,顫活活不已。但很快就分開了,菊娃在說:「……咱這成了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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