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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二十五章

  早晨起來,子路嚷嚷著要洗頭,娘燒水讓洗,水面上漂了一層脫髮。娘說:「子路你眼圈咋那麼黑的,臉那麼瘦的?」子路說:「是嗎?」故意兩手抓了臉皮一扯一送,五官也就隨著過來過去。西夏又過來逗他,兩個人嘻嘻哈哈地樂。娘歎了一口氣,到廚房裡用針用線納縫包在掃麵條帚把兒上的粗布,卻把西夏喊叫去了。娘說:「西夏,晚上又睡遲了?」西夏說:「嗯。」娘又說:「你年輕,是風中的旗子正歡哩,子路卻是小四十的人了,人過四十日過午,你得關心著他。」西夏說:「嗯」。嗯過了卻覺得莫名其妙。娘就看著西夏,看過了再去納縫,線卻脫了針眼,西夏拿過針線去穿,娘說:「人常說花是澆死的,魚是喂死的。男人家都是些撲燈蛾兒,見不得有個光亮,做女人的就不能全由著他的性子了。這掃麵條帚說要壞,不出一個月眉兒就禿了,把兒就散了,可用布包了把兒,愛惜著,一樣的家具,一年兩年地能用哩!」西夏驀地醒悟了,臉上含笑,心裡只喊委屈,但他沒有把子路的苦愁說出來,說出來娘也解決不了,事情會忙裡添亂的,當下點點頭,起身到睡屋梳妝去了。

  子路把洗過的頭髮擦乾,提了半桶生尿潑到自留地去,回來卻摘了一嘟嚕青辣子,北瓜花,兩個紫茄子和一撮蔥。見西夏在院裡捉了那只有帽疙瘩的母雞,拿指頭在屁眼裡試有蛋沒蛋,說:「狗整天要人喂哩,狗卻不下蛋,雞不給它喂,它卻一天一個蛋,你不讓它下它還憋得慌,雞就是下蛋的命呣!」西夏說:「今早怎麼說話有哲理了?」子路說:「心情好麼,你換這一身衣服精神得很,老婆一漂亮丈夫的想像力就激活了!」就過來,低聲說:「你一漂亮我就不行了,你看你看,」他的褲檔真的頂了起來。西夏說:「你不要小命啦?」子路偏說:「今中午咱做北瓜花煎餅,我拔了那麼多蔥……」西夏說:「娘,娘!」娘把被褥拿出來曬太陽,說:「咋啦?」子路卻鑽到廚房裡去了。西夏給娘笑笑,說:「今日三隻雞有蛋的。」將雞用筐子反扣了,去臥屋把一身新衣脫下,又穿上了往日舊衣,唇膏也擦了。子路看見有些不滿,說:「我看你再在高老莊呆些日子,和那些婆娘們沒區別了!」西夏說:「入鄉隨俗麼。過會兒我去找蔡老黑呀,穿得花花哨哨,讓外人見了犯錯誤呀!」子路聽說西夏又要去找蔡老黑,臉就沉下來,說不能去,昨日蔡老黑和他婆娘打鬧得烏煙瘴氣的,你去討嫌呀?西夏這才知道蔡老黑那邊的事,倒埋怨子路昨日知道這事夜裡為啥不對她提起過,她就又說村人都去白塔那兒運磚哩幫工哩捐錢的,咱沒有去出力,能不能也捐些錢?子路說:「我有那麼些錢還不如辦別的事哩!」噎得西夏瓷了半會兒。娘就過來訓責子路說話太沖,西夏說:「娘你是看到了,我可是沒有全由著他的性子了,他就這麼凶的!」娘說:「不理他!」拉了西夏,拿了一包紅糖,到南驢伯家去。

  南驢伯家的堂屋裡坐著栓子的娘和勞鬥伯嬸,一眼一眼看著一個和尚在桌前燒香,敬佛,然後掐了各種手印,念了許多口訣,拿一塊棗木印章在屋中的牆上,櫃上,甕上,門上,炕頭上,木梁上,用繩吊著的柳條籠上,窗上各處拍打。西夏看那和尚,認得是那日在太壺寺的鵝頭,鵝頭和尚對她的到來似乎不悅,叮嚀說:「把屋門關了,不要讓生人進來!」三嬸就說:「這是我侄媳婦。」西夏進臥屋去問候了南驢伯,見他越發枯瘦,說:「伯你想吃點啥,我到鎮街買去!」南驢伯嘴張著,聲音卻好像是在炕邊的那個木箱上,聽道是:「你嬸給我買了包牛髓油炒麵,師傅禳治了,果然見好,剛才我還吃了一碗哩!」西夏拿眼看木箱上,木箱上並沒有什麼。西夏說:「好。」給南驢伯掖了掖被角,南驢伯沒有動,臉上也沒表情,木箱上卻是喜歡地聲音:「我很快就要好了呢!」西夏有些害怕起來,她聽人講過,人在病重的時候,靈魂就常常出竅,南驢伯的靈魂現在是坐在了木箱上,他看著炕上的身子,也看著堂屋裡的三嬸她們和和尚。趕忙走出來,看和尚把五六張用朱砂畫就圖案的黃紙符貼在各處牆上,她說:「這是什麼符?」和尚說:「這你不懂。」西夏說:「畫的好像是字又像是人樣?」和尚說:「這是昨晚子時畫的,這得一筆劃下來,手底下得有功夫。」西夏說:「這我也能畫,我學繪畫的。」和尚臉上有些慍怒:「人民幣也能複製哩,可複製的不流通!」栓子娘就拉了西夏,悄聲說:「不敢胡說。」西夏就不言語了,老實地坐在那裡,卻總覺得南驢伯的靈魂就浮在屋頂的大樑上正往下看哩。和尚貼畢了符,坐在那裡喝茶,對著窗外的一棵榆樹說:「樹上那個包可不能砍的。」三嬸說:「上次你來後,那樹身上無故就生出個包來,眼看著越長越大。」和尚說:「那就好,這是人身上的癌疙瘩轉移到樹身上了。你讓它長吧,它長得越大,人脖子裡的疙瘩就越小。」西夏就出去看那榆樹,果然樹身上有一個大疙瘩包。

  和尚收了酬金走了,幾個人就全坐在南驢伯的炕頭說話,南驢伯臉上活泛起來,說話的聲音再不響在木箱上。南驢伯問起牛川溝的白塔修得怎麼樣了?西夏說她去了一次,那時塔底就快起來了,近日她倒沒去的。南驢伯就說地窖裡還有一鬥小米,幾時送到蔡老黑那兒。西夏說那裡的人都是義務做工,各自回自家吃飯,不起灶也用不著送糧食去。栓子娘說:「你不知道,修塔是用小米熬了湯澆灌磚石縫的。」西夏在博物館看過一些材料,古時的塔身和城牆甚至墳墓,為了結實,都是用小米湯澆灌,可那時沒有水泥,現在哪兒還能用得著?南驢伯卻堅持說:「要送去,咱沒勞力,又沒錢,送些小米不管派什麼用場,也是咱一個心麼。老黑選上代表啦?」西夏說:「伯你還操心他選沒選上代表呀?他選上啦!」南驢伯笑了一下,額上已沁出一層細汗。大家就說:「你說了一陣話了,把眼睛閉上歇歇。」栓子娘看著南驢伯閉上了眼睛,就提說起了蔡老黑和王文龍、蘇紅爭著拉選票哩,如果地板廠能把鎮街的路修了,王文龍和蘇紅就肯定能選上,但他們有九牛卻不願拔一根毛來:「誰投他們票啊,選上他們只給有錢人去訂政策呀?」勞鬥伯嬸說:「蔡老黑也不是有錢的主兒?!」三嬸說:「葡萄園廢了,他還能有什麼錢?選上他了,他能給咱說話!」栓子娘說:「聽說了沒,蔡老黑差點兒把他婆娘打死哩,他選上代表了還那麼打婆娘,可憐那婆娘給老黑當了半輩子捶布石。」娘說:「是不是她嫌老黑拿錢修了塔了?」栓子娘說:「說不來。老黑是捨得的人,但是生胚子,他家有熊拳譜的,男人家出手重,婆娘招得住他打?」三嬸就問西夏:「子路呢,還收集土話嗎?蔡老黑真的是會熊拳的,過去打拳的人都有一套行話,他沒有去問問蔡老黑?」西夏說:「是不是江湖上的那些話?」南驢伯睜開眼,說:「這我也弄不清。子路收集土語是要寫書嗎?」西夏說:「他說他要寫書的。」南驢伯說:「咱高家就出了這一個人!」勞鬥伯嬸說:「從小看大哩,小小的時候,我看子路前庭飽滿,嘴又大,我就說了,男娃嘴大吃四方,女娃嘴大吃穀糠,他果然走州過縣哩!」西夏說:「那我就得吃穀糠了!」西夏的嘴大,而且有棱有角,說完笑起來,嘴越發顯得大。勞鬥伯嬸自知自己說得不那個了,忙改口說:「西夏嘴不大,櫻桃小口的大啥?」栓子娘說:「大是大了些,可一笑能大,一收卻小,這才是有福有貴的女人哩!」西夏樂了,說:「這話你要給子路多說的,他彈嫌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三嬸說:「他不敢的!咱在這兒說他,他不知怎麼個打噴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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