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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慶來和鹿茂、子路遂出來,蓬頭垢面的半香歪倒在院門裡,哭得劉備一般。慶來嚇了一跳,以為這女人和慶升家的又鬧了架,要來尋他的不是。慶升的媳婦和半香以前打過架,男人們雖然沒有介入,但那時慶來慶升還未分家,半香就來家裡要往門框上「掛肉簾呀」。順善把女人扶起來,問咋啦咋啦,女人偏不說,只是問:「順善你當過支書,紅白喜事都是你處理的,你說你管不管?」順善說:「半香,你毛病又犯了,有話好好說,耍死狗我就不管的!」女人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是蔡老黑打她哩,並不為著什麼,他從街上回來見雞打雞見狗打狗,我說你哪兒氣哪兒出,給我使啥性兒?他就罵你娘的閉上屄嘴,我蓋的這樓置得這家,我願意一把火燒了就燒了!我說好麼,你蔡老黑燒麼!他真地拿了火去點門簾子。我上去奪那火柴,他抓住我頭髮就打,你看你看!半香把上衣撩起來,胖得一桶粗的腰,肉埋住了系著的紅褲帶,那背上是一大片黑青。女人說:他打了我半輩子麼!我坐到門口去哭,鄰居唐三的娘見我可憐,給我說,老黑心躁哩,老黑在街上見著廠長和菊娃了,差點兒和廠長要打起來,可沒有打,回來出氣哩。噢,你沾不上菊娃了,拿我出氣呀?!你蔡老黑如果是信用社逼你還款你心煩,是葡萄園不行了你心煩,是你鬥人家地板廠鬥不過你心煩,你罵我打我我都忍了,你張狂得要修白塔,把家所有積蓄都花了我也忍了,反正你是男人家一切由著你去折騰,可你是為了菊娃回來打我哩,我一樣是女人我就那麼不值錢?!我不哭了,我收拾了包袱回娘家呀,我給你騰開地方,你有本事就把菊娃叫回來鋪床展被麼,菊娃屌上是長了花你黑天白日地往死著肏麼!子路臉上擱不住了,走又走不了,返身到屋裡去吸煙。順善吼了一聲:「你這婆娘嘴裡胡說哩,你們打架拉扯別人幹什麼!你就是有回娘家的毛病,男人家最惱氣的就是婆娘動不動娃不管了,家不理了,抬腳回娘家呀!你回娘家是不想再回來啦?是要離婚呀?」半香說:「他蔡老黑一直想和我離婚哩!他想離就能離了?我這婚姻是受法律保護的!可你蔡老黑就算把我蹬脫了,菊娃就能跟了你?怎麼樣,她菊娃不就和廠長好了嗎,不就雙雙對對在飯館裡吃嘴在鎮上踏街嗎?我收拾包袱哩,他老虎一樣撲過來,把我像抓雞娃子一樣壓在那裡打,我是急了,是抓了他的交檔……」順善說:「你抓他交檔啦?你哪兒不能抓,抓他的命根子!」半香說:「他不讓我活了,我也就抓壞了他,抓壞了他就不謀算菊娃啦!」順善說:「讓你不要拉扯別人,你這人怎麼是這樣?!」半香說:「我不拉扯了,你說我現在咋辦?」順善說:「兩口子吵嘴打架有什麼理兒,罵過了打過了就沒事了,你回去。」半香說:「他不讓我回去了,樓門鎖了,院門鎖了,他到他爹那兒去了,說他這回一定要離婚,他就是後半輩子打光棍也要離婚呀!」順善說:「瞧瞧瞧,我說做女人的不要動不動就回娘家,怎麼樣?!你回去吧,院門鎖了借一把梯子翻院牆回去,回去把飯做好,把屋裡收拾好,啥話也不要說,事情就不了了之過去了。」半香說:「我知道蔡老黑,他這回是氣極了,他是土匪,他心硬,他怕要來真的了!」順善說:「那你說咋辦?」半香說:「你在黨裡頭,我得尋你做主啊!」順善說:「竹葉,去給你這嫂子倒碗茶喝喝。人就先不回去,我這去見蔡老黑,吃罷黑來飯了,你和慶來送她回去。我忙得鬼吹火似的,還得管這些事,我這是……」竹葉說:「你可是黨裡頭的人嘛!」順善笑了一下,走到堂屋去,慶來和鹿茂還在裡邊安慰著子路,鹿茂說:「子路,那女人可憐是可憐,但也是不得人愛的人,她說啥話你也別往心上去。」子路說:「……就是牽連著菊娃,我也沒權利管的,唉。」慶來說:「不是我說你哩,天底下離婚的人一層哩,誰個像你離婚時絲絲蔓蔓,離了婚還牽腸掛肚?這麼長時間了,你怎麼還沒走出菊娃的陰影?!」子路說:「你沒離過婚,你不知道其中的痛苦……」順善說:「高老莊的事你還不瞭解,只要菊娃不離開這裡,是是非非哪少得了?我只想問一句話哩:你和西夏過得怎麼樣?」子路說:「還好。」順善說:「你和菊娃都是好人,兩個好人不一定就能成好夫妻,但離婚了也不一定非要成了仇人。這一點,西夏不跟你鬧事吧?」子路說:「這倒不會。」又說了一句:「她不在乎。」順善說:「這就好!依我的看法,菊娃那邊你能關照的還得關照,但你那邊的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至於風言風語,你左耳朵進了,右耳朵出去。」順善說完,又叮嚀了合夥辦草繩廠的有關事體,就去了蔡老黑家,子路又坐了一會兒,已和慶來、鹿茂沒了什麼話說,告辭了回去,出來見竹葉去了廁所,半香在那裡幫著羅面,他想說什麼,女人卻缺理兒地低了頭去,子路就一眼一眼看著罩了暗眼的驢子在磨道裡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他終於沒有說出一句話,出院門走了。

  這一夜,子路又是睡不著了,前幾日對菊娃的怨恨,曾經使他想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的,或許這種怨恨令他很快要忘卻菊娃的存在了,但現在卻又是斬不斷理還亂了。先前是多好的人緣,如今被人這麼說三道四,走是無法走,躲也躲不開,無依無靠的數年裡一個寡婦人家是怎麼度過來的呢?蔡老黑是離不了婚,但蔡老黑又像瘋狗一樣糾纏,王文龍是省城的大老闆,王文龍能否會是真心愛著菊娃、愛得長久,更要命地是菊娃心上還藕斷絲連了自己,那麼,菊娃以後日子怎麼過呀?!子路想得頭痛,又無可奈何,一肚子的煩愁無法給娘說,更無法對睡在自己身邊的西夏說,翻來覆去,輾轉不已。西夏幾次用手試他的額頭,間:「腸胃不舒服嗎?」子路說:「在慶來家多喝了些酒。」西夏說:「見酒就控制不住了?這兒水土硬,回來三天兩頭鬧毛病。要我揉揉嗎?」子路說:「不打緊,你睡吧。」西夏卻拉開了燈,披衣坐起來,說「你肚子鼓脹睡不下,我陪你說說話。」就說起白日見到菊娃和廠長,說到菊娃又要開一個雜貨店了,子路一直不言語,末了說:「你覺得那廠長怎麼樣?」西夏說:「你問的什麼,是人的模樣還是待菊娃的態度?」子路說:「他對菊娃怎樣?」西夏說:「我看蠻好。但他走路手是往後反著掌甩哩,相書上說這種人容易招惹女人。」子路心裡又沉了沉,不吭聲了。西夏又說:「要叫我看,蔡老黑倒比廠長好,他烈是烈,那是沒個好女人調教,這人豪爽,真要愛上一個女人了就沒死沒話的。」子路說:「是不是這種人你畫畫好畫些?!」拉滅了燈,摟著西夏睡下。但他卻又說:「你覺得不覺得我太操心菊娃了?」西夏說:「有點。」子路說:「請你能相信我,也能理解我。」西夏說:「難道我對你苛刻了?」子路說:「沒。西夏,在這一點上我對許多人誇你的好,也發自內心感謝你,我慶倖我後半生還能娶到你這樣一個女人!」西夏說:「那你要不要我批評你?」子路說:「你說。」西夏說:「你活得是太累了,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你既然和她離了婚,又要讓她生活得好,你就不能太關心她,她離婚不離家一時還得這樣,你回來就要少見到她,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擺脫你,對她好的人也才能有自信對她更好。若不這樣,為著她好,其實是害她,況且,你又不是會處理這種事的人。」西夏的話使子路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西夏的話是對的,子路沒有想到大不咧咧的西夏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子路在沉思了,他承認自己太軟弱,太無能,如果他是心硬的人,是果斷的人,他絕不會有這麼多的負擔,但負擔越是沉重,越是不放心菊娃,真就像水中救人,你抓他,他也抓你,雙雙越撲騰越沉下去了。子路親吻了西夏的後頸,喃喃地說:「你說得對的,你說得對的。」畢竟鏡破不可能再圓了,畢竟日後他要走自己的路,菊娃也要走菊娃的路。但是,子路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又想,菊娃現在正處在左右為難的境地,面對了蔡老黑和王文龍,又在高老莊,能自主嗎?善良是女人最易被男人利用的弱點,而美貌比金銀更易引起盜心,若再一步走錯,菊娃後半生沒好日子過,他也甭想過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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