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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剛剛舀了水出來,鄰居的一個婆娘走到堂屋窗前給三嬸招手,三嬸出來,那婆娘說菜花的娘家嫂子提了饃籠子來了,三嬸說:「她來幹啥,還嫌人沒死嗎?來看笑話嗎?」驥林娘忙過來說:「鬼,可別這麼說話,有理不打上門客,菜花是菜花的事,與人家娘家人有什麼?況且先是咱的娃不在了,菜花要考慮她的出路,她眼窩淺些,也是能想得來的事。」三嬸說:「他伯的病起根發苗還不是菜花氣的?!」驥林娘說:「甭說這話了!人家來了要喜喜歡歡地待承哩。把眼角屎擦了!」三嬸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問:「還有沒?」菜花的娘家嫂子領著三個娃娃就到了院子,驥林娘高聲叫道:「哎喲,她嫂子來了!淑芬,剛才你嬸還給我說讓人給你們捎個話兒去,你怎麼也就知道了?」淑芬說:「我去街上投票哩,聽人說的……」雷剛的媳婦說:「已經開始投票啦?你肯定投的是蘇紅的票!」淑芬看了看雷剛的媳婦,說:「我也給雷剛投來……聽人說我伯病了……我爹和娘今日趕茶坊鎮的集了,菜花她哥又在家害感冒,渾身關節疼哩,我就來了,看看我伯啊!」三嬸過去接了饃籠,說:「淑芬,你看我咋弄了這事嘛!」淑芬說:「人頭不是鐵箍的,誰不害病?」驥林娘說:「得病有什麼丟人的,這些年咱這兒誰家沒撂倒過一兩個,都不害病,這人又怎麼才叫死呀,黃泉路上誰不走?河況他伯說不定能抗過去的!」淑芬說:「這些年害癌的就是多,先前就沒聽說過有什麼癌麼。」子路說:「先前是不知道叫癌,其實也就是癌,我伯這病就是以往說的噎食病。」淑芬說:「子路,你是文化人,是不是咱這兒白塔一倒,白雲湫的邪氣沖過來了?」子路說:「我覺得是咱這兒水土有問題。」娘唬道:「你別胡說,人一輩一輩在這裡住著,怎麼這幾年就倒頭得這麼快?」子路不再言語,退過來和西夏收拾洗好的腸子。西夏說:「我也琢磨,或許是水土有問題,或許人在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看過一個資料,說癌是人體細胞的一種變異,我就想了,歷史上說人是猴子變的,從猴子怎麼變成了人,這其中肯定有個漫長的過程,而這漫長過程裡又肯定有什麼突然的裂變,現在人類也太老了,要發生裂變,當然先是細胞變,那麼患癌的人就是最早變異的人,進化的人。」子路說:「你比我說得更玄乎,你去給她們說說,說南驢伯的病不該悲哀,而要向進化人祝賀哩!」西夏一揚手,把腸子上的一疙瘩油抹在子路的臉上。子路忙低頭端了盆子進了廚房。

  肉切了塊放在鍋裡,怎麼也尋不著花椒生薑一類的調料,西夏去堂屋問三嬸,卻見淑芬領著三個娃娃立在南驢伯炕前,南驢伯見是淑芬,鼻子哼了一聲,頭卻轉向了炕裡。淑芬說:「伯,伯!」南驢伯只是不吭聲。三嬸說:「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來看你了。」南驢伯突然轉過來一口唾沫吐在三嬸臉上,罵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還沒死嗎,你拿一包老鼠藥來毒死我算了!」罵得三嬸、淑芬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三嬸就把淑芬拉出臥房,說:「你甭上怪,他罵我哩。」淑芬說:「我上什麼怪,老的也該罵小的,罵著也不疼麼。」卻要告辭走。驥林娘趕緊拉住,說:「這怎麼能走,來了就得吃飯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過,在堂屋又都沒甚話要說,坐了一會兒,說:「我不走啦,在這兒我給咱們做頓飯呀,是子路和他媳婦在廚房吧,怎麼能讓他們忙活?」眾人都去了廚房,淘米,洗蘿蔔,泡粉條。一忙起廚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說:「嬸,我伯這病或許就會沒事的,蔡老黑在領著修白塔哩。」驥林娘說:「這誰說的?」淑芬說:「你還不知道呀?今早磚瓦窯上人多得很,開始往牛川溝運磚哩,這塔一修,白雲湫的邪氣就沖不著咱這兒了。」驥林娘說:「那年白塔一倒,我就夢著起了一場龍捲風,吹得天搖地動的,人都懸在半空,牛也懸在半空,碾盤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說:「你老還真做了這夢?」三嬸說:「她一年四季愛做夢,做了噩夢就往寺裡去燒香哩。」驥林娘說:「也怪,常常是做了夢不久就靈驗了。前年春上,我夢見從公路上開來一輛車停在蠍子尾村口,下來了一群娃娃,都是頭上紮了個蒜苗小辮兒,穿著紅兜兜。我還說,這麼多娃,都是誰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縫裡都有個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裡生娃娃,都是男孩!」聽驥林娘說夢,西夏也就驀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夢,已經是幾次了,夢境裡曲折綺麗,醒來卻忘了,現在想到了那夢裡的一幕,臉上泛了紅暈,不覺輕輕地笑起來。子路戳了她一下說:「發什麼呆的?火溜出來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裡塞了塞。三嬸還在說:「淑芬,這塔真的修呀,不知幾時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錢,那我怎麼也得去背背磚呀!」娘說:「你應該去背背磚!」西夏說:「你能背動幾塊磚?與其去背三塊四塊磚,不如去給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嬸說:「這我要給蔡老黑投的!」扭過頭卻給娘說:「蔡老黑惡是惡,心腸倒還好,他四娘,你當初也……」話未說完,娘瞪了一眼,三嬸立即不言語了,娘說:「子路,你和西夏給咱到門外喊娃娃去,不要他們跑遠,吃飯時到處尋不著。」兩人出來,西夏說:「三嬸一句話沒說完,你知道她要說啥呀?」子路說:「我怎麼知道?」西夏說:「你心裡明得像鏡一樣!蔡老黑當時來找菊娃,咱娘還不願意?」子路說:「不知道。」西夏吃喝著已經在籬笆前你一拳我一腳打鬧開了的兩個孩子。

  飯熟了,是六菜一湯,菜有紅蘿蔔粉條炒肉片,紅燒條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絲,白菜燴腸子,燒粉腸,湯是黃花木耳湯。飯菜端上桌,把南驢伯從炕上攙扶下來,先給他盛了一疙瘩米飯,又夾了兩片肉,大家就都坐下來吃。原本買了肉要招待一些貼近的老親戚的,但老親戚們送了禮都沒吃飯就走了,好吃好喝偏讓淑芬他們享用了。三個孩子像狼一樣,見肉上來就都去搶,又相互叫鬧誰的多了誰的少了,碗裡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飯菜灑了一灘。三嬸忙幫著把碗收拾好讓孩子端了,自己低了頭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湯,淑芬也便銳聲訓斥,讓孩子們端了飯碗都到院子裡去。南驢伯還是不看淑芬的臉,也不搭言,將肉片塞進口裡,西夏看見他把肉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後來就叫三嬸扶他到院裡去,好大一會兒,南驢伯被攙回來,坐在那裡再沒端碗,只看著門外院子裡三個孩子在那裡狼吞虎嚥,而面前的雞一直在觀察著動靜,不時伸脖子去碗裡啄那麼一嘴。三嬸就噙著眼淚走出堂屋,攆開了圍著孩子們的雞,西夏跟出來,三嬸說:「你伯一輩子愛吃肉呀,肉總沒吃夠過,可現在把肉在嘴裡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裡又吐了。」西夏聽了,眼淚不覺也流下來。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進去嚷著要夾肉,西夏給他們夾了,就說:「伯,你不吃了,我攙你到炕上去。」南驢伯沒說話,用手從盤子裡捏了一塊肉,扶著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臥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聞了聞,又放在嘴裡,說:「讓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來悄聲說:「以後吃飯都不要到伯面前去,他見別人吃得那麼香,心裡就更難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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