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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子路腳高步低地走回了家,娘和石頭已經睡下了,西夏在臉盆裡泡了內衣在搓洗,見子路一身泥巴,臉色難看,倒嚇了一跳,問道:「怎麼啦,你跌跤啦?」子路順口說:「店鋪鎖了門,我沒尋到人,回來在土場上跌了一下。」西夏忙把那髒衣服給脫下來,才去箱裡要找他的新內衣內褲,子路卻一下子把西夏抱起來按在炕沿上往下剝褲子,褲子剝下腳面了,上衣小襖一時卻解不開,使勁一扯,喘的一聲,一枚扣子就脫了線,竟如彈球一般反彈到牆上,又落在地上,打旋兒。西夏說:「你瘋了!你瘋了?!」子路也不說話,他看見了自己從兩腿間拉出了一根一丈多長的鐵棍,那鐵棍豎起來高過了頭頂,橫著了,從西夏的後身戳過去,他想起了高老莊的正月十五耍社火,迷胡叔是醜旦角,和已經死去的勞鬥伯組成一對鬼漢妖婆,一邊唱一邊舞扇子一邊將用豬尿泡做的奶頭擠著向觀眾灑奶汁,豬尿泡裡灌了水。而他卻是負責拋龍的,龍是一根長椽,在後邊做了栓子卡在木盤上,他就用力將木龍忽地拋到左邊,又忽地拋到右邊,拋,拋,忽左忽右地拋!西夏還未清過神來,子路已經嘩地射了,人癱下去,黏膩膩地在她的屁股上流下了一攤。西夏憤怒地說:「這也叫做愛?!你這是牲畜交配哩呣?!」子路卻麵條一樣爬上炕去,閉上眼睛睡了。

  西夏這一夜怎麼也睡不著,她猜想不來子路今晚為什麼會是這樣?在省城裡,她和子路那麼久的夫妻生活,子路不是這樣的,他總是道貌岸然,喜歡穿西服,結領帶,頭梳得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鋥亮,但同時又文質彬彬,見人禮貌地點頭,含笑地問候,說不緊不慢的普通話,除了他的相貌,簡直比城市人還城市化,即使在性生活中,他熱情剛強又百般溫柔,他們講究著過程美,每次要清洗下身,要說甜蜜話和相互撫摸,雙方要一齊享受到性的歡樂。怎麼一回到高老莊,子路的許多許多方面就都變了呢?西夏無法解釋,惟一的結論是水土緣故,子路在省城薰陶了那麼多年,結婚了自己又影響他,改造他,但回來幾天就全失效了。由此又聯想到中國歷史上許多外來民族統治了中國的漢人,而最後外來的民族全都被漢化了,她倒擔心自己回到高老莊也會發生變化嗎,或許已經變化了,就吃驚自己今晚竟能容忍了子路這般不洗不醞釀感情的性交!她去了廚房又燒了熱水,重新洗滌自己,下身有些疼痛,而且已經腫了,恨恨地坐在了炕上,直聽著子路的磨牙聲,說胡話,酣聲不大卻撲撲地嘬了口吹氣,這些也是她以前從未發覺過的呀!她癡癡地坐在那裡,直到窗紙灰白,低頭再看了看子路,猛地發覺睡在自己身邊的是一頭豬!西夏啊地一聲,身子幾乎騰空而起,跳坐在了炕的那頭,把燈拉開,子路還是子路,只是滿臉汗油,嘴張著,嘴角流著口水。這驚叫聲驚醒了子路,子路睜了一下眼,又閉上,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沒有睡,怎麼沒睡?」西夏卻沒有完全搖醒他,她不知道搖醒他了該說些什麼,也就拉滅了燈溜進被窩,同時聞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種不好聞的體味。這體味自此沒有消退,兩人一睡進被窩她總是聞得著,也懷疑了自己也一定有了這樣的體味,便每日開始用香水噴灑衣服,村裡人開始悄悄議論西夏的肉是香的,傳說白雲湫很早很早的時候是住著一個人家,三女兒渾身放香,後來被胡人擄去做了妃子,那就是很有名的香妃。香妃離開了白雲湫,白雲湫有了妖氣,現在西夏也是肉香,又反復地提說要去白雲湫,這是預示了高老莊將有什麼祥瑞呢還是有一場災難?這些話誰也不敢說給子路和子路的娘,西夏當然更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已經有三次廈房檐下的蜂箱裡飛出的蜜蜂常落在她的頭髮上,她一拍,蜜蜂死了,頭上也重出了三個包。

  第十七章

  雨淋病似的又下了一天,總算放晴了,西夏的腳傷並沒有徹底癒合,卻已經不時地往外走動,她把放在屋角長了綠毛白毛的幾雙鞋子晾在院子,說再不晴,她心上也快要長出黴毛了。子路卻抱住頭只是睡覺,再未去別人家喝酒和打麻將,西夏讓他陪她到牛川溝看看去,他仍是說困。她就自個兒去村裡幾戶本家走動,但凡去哪一家,男人們都在睡覺,女人們或納鞋底或紡線合麻繩子,西夏與她們說不上幾句話,她們就開始嫉恨著東家的日子過得好,恥笑著西家的日子苦焦,甚至告訴了菊娃與蔡老黑好過,又與地板廠長好,是是非非,是非一堆。西夏就不敢與她們交心底,應酬幾句,只是滿村裡去尋起石碑,竟也在栓子門前見到一塊明弘治十八年的《高老莊近代盛衰述略》,在村口土場見到做了打胡基閘的半塊明成化十三年的《儒學碑記》,還有一塊搭在水渠上的是清道光八年所刻《烈女墓碣》。分別抄錄了回來,子路還在睡著,叫喊起來,還張嘴流眼淚,坐在門檻上發迷瞪。吃過午飯,西夏無事,又翻開筆記本為《烈女墓碣》文加注標點符號,默念一遍:

  「烈女高氏,高老莊農民高啟彥之女,不知書,然嫻禮節,寡言笑,足不逾閨閫,事尊嫜婉娩而聽。嘉慶二年,適三省教匪蝟起,大帥分兵蹙之,竄入南山林穴間。西流河岸為川陵孔道,多深篁叢樾,賊皆據為城社,不可爬梳。時有一股賊來高老莊摽掠,鄰里不知所為,偕走匿。而女亦避於稷甲嶺岩洞中,後有黠賊數人,披牢得之。悅其女姿首,脅之行。女曰:「死即死耳,何從賊為。」賊欲汙之,褫其中衣,先縫紉牢固不可破。賊尚欲汙之,佯以刀環其頸曰:「不從將殺汝。」女罵曰:「狂徒,吾頭可斷而身不可辱。」賊怒,連斫數刀,女詬愈厲,委之去。時有鄰里數人匿林中,見其狀皆為之咋指股戰,洞賊去稍遠,即而視之,則僵然一血殷人也。索其家人舁之歸,氣尚綿綴,忽嗔目語家人曰:「吾自有正氣,賊不能辱我也,」言畢而卒其家。然女卒後三十一年,太倉徐元潤攝縣篆,廉其事異之,既為之請旌於朝而複銘其墓曰:「一女子能抗賊,其氣凜然而白刃不能屈。嗚呼!成仁成義,士猶難之而乃得之弱女子之奇節。」

  西夏念過,唏噓不已,忽又想起家譜所記某某月南蠻人來打劫,奪去牛七十頭,羊二百隻,蠍子腰村染房的媳婦被強姦,後生一胞三胎,因是雜種,母女遂被負石沉河。就要問問子路:知道不知道高老莊出過一個烈女,也出過一個被沉河的女子?子路卻在和石頭說話:「過幾天跟爹住到省城去,你愛畫畫,我給你請畫家輔導。」石頭說:「不麼。」子路說:「咋不?不愛你爹?」石頭又拿指頭在地上捏螞蟻,爬過來的螞蟻都捏死了,他搖了搖頭。子路說:「那為啥不去?」石頭說:「我娘在這裡哩!」子路就不說了,呆呆地看著兒子在那裡玩。一直到天黑,子路都是呆在那裡看著兒子,再不說話,臉拉得老長。西夏說:「咋啦?」子路說:「咋啦?!」西夏說:「嘴撅得那麼長,能拴頭驢了!」娘用簸箕簸豆子,撲騰,撲騰,爛豆瓣、豆皮就簸下去,三隻雞過來啄,啄進口裡了,又吐出來,雞是不吃豆子的。娘說:「你蔫蔫的,頭又疼?」子路說:「好著的。」娘說:「雨下得人心煩煩的,現在放晴了,你到哪兒轉轉去麼。」子路說:「往哪兒去,人家都忙忙的。」西夏說:「咱倆去牛川溝看洪水去!」子路說:「那有啥看的,晨堂說前年起洪淹死過人,去年起洪也淹死了人,今年還沒完成指標哩,你去?」娘就呸呸唾唾沫,說:「臭嘴!」西夏並沒惱,還在說:「前天石頭他娘沒回來,你去再叫叫她吧。」子路看了看西夏,西夏一臉的真誠,他也就平平靜靜說:「算了,她要回來就回來了,越叫越顯得生分……或許是忙吧。」突然說:「西夏,再晴上兩天,我看咱得回省城了。」西夏說:「多呆也行,少呆也行,你看吧。」子路就讓西夏把一堆髒衣服洗洗,早早收拾好行李。娘把豆子簸完了,裝進一個大瓦罐裡,聽見他們的話,就說:「都不能走,三天兩後晌還沒呆熱就走呀,走不得!」忽聽見院門口有人說:「誰要走呀?!」子路忙往堂屋臥室裡去,悄聲對西夏說:「誰要問我,就說我去鎮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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