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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院門裡走進來的是蔡老黑,穿一件紅T恤衫,頭臉光光的,立在那裡說:「誰要走呀?才要請神的,神卻走呀?!」娘把豆罐放好在板櫃蓋上,站在堂屋臺階上一邊用頭上的手帕甩打身上的豆皮塵土,一邊說:「老黑,幾天也不見過來?你也來把子路領著去你的葡萄園看看嘛!」蔡老黑說:「這不就來囉!子路在家當農民的時候,成半夜地跟著我去偷人家的桃呀杏呀的,鼻涕涎水的,趕也趕不走。現在當了教授了,不來請倒不肯上我家的門!有架子了麼,有架子也好,豬沒個架子也長不大嘛!」娘說:「子路是浪個虛名兒,他哪有你實惠!」蔡老黑說:「我算個啥?先頭幾年,咱憑膽大辦了葡萄園,現在要掙大錢了你得巴結好有權人,蔡老黑就沒那個本事嘍!」蔡老黑把泥腳在捶布石上蹭,越蹭越髒,就用樹根兒刮鞋上泥,說:「你們這巷道稀泥要把人埋了哩,子路是教授的,也不拿些錢給村裡鋪鋪路!」娘說:「瞧你說的!你給你們村鋪路了?王廠長和蘇紅發了多大的財,鋪一寸路來?倒是廠裡的車把路軋得坑是坑,梁是梁!」蔡老黑笑了笑說:「這倒是的,地板廠只圖掠奪高老莊的資源哩,卻不給高老莊辦一件福利事!人家給領導裝修房子呀,咱給領導送葡萄去領導還嫌酸牙哩!」娘說:「你老黑刀子嘴!現在還記恨馬宏山?!」西夏說:「誰是馬宏山,高老莊還有姓馬的?」娘說:「就是前一任的鎮長,他接納了王文龍來辦地板廠的,蔡老黑領人到鎮政府反對過,說是馬鎮長拿了王文龍的回扣,給馬鎮長在縣城的家和他丈人的家裝修了房子,馬鎮長指著老黑也生氣了,說:蔡老黑,你也是送給我葡萄的,葡萄把我兩顆槽牙酸倒了嘛!馬鎮長是硬吃硬壓的人,後來死了,吳鎮長才來的。」蔡老黑說:「馬宏山那狗肏的不是個東西,那陣凶得很!你怕不知道哩,去年春上他害肺病要死了,我偏去看他,他一見我就說:老黑,我知道你要來的,你是來看我笑話了?我是整了你,我不對哩!我原本就是去刺激刺激他的,他這一說,我倒覺得他可憐了,他一死,我還給他買了個大花圈。」娘說:「你蔡老黑有錢麼。」蔡老黑說:「我有屁錢哩,嬸也這麼戲弄我,讓我在省城人面前丟臉!」西夏說:「你是葡萄園主,能丟什麼臉?」蔡老黑說:「你說得也好,今日我就得請你幫我這個葡萄園主哩!子路呢?」西夏說:「他到鎮街去了。什麼事,我能給你做什麼事?」蔡老黑說:「你是省城人,知道的多,見識又廣,人更長得洋氣,明日縣上領導和酒廠廠長陪同法國人要來考察葡萄園的,我想請了你也過去。」西夏說:「謔,你行呀,連法國人都來考察你的園子了?讓我去當公關小姐?」蔡老黑說:「你就裝扮成葡萄園的人,是技術員怎麼樣?」西夏說:「我對葡萄丁點知識都沒有,你才讓我去丟人呀!」蔡老黑咧了嘴想了想,說:「也可以是我的秘書,搞接件。當然具體活兒不讓你動手。」西夏就笑起來:「我倒也想去看看熱鬧的!但得有言在先,你不能介紹我。」蔡老黑說:「這就說定啦,明日一早我讓人來接你過去!今日是不是讓我先請請你,四嬸,咱一塊去鎮街,我請一桌客,你想吃啥我點啥!」西夏說:「我可不吃請,葡萄熟了你給我送些葡萄,我不怕酸倒牙的!」三人說說笑笑了一通,蔡老黑並沒進堂屋去坐,倒從懷裡掏了一包牛奶糖扔給了石頭,就告辭了。已經走到巷裡,回頭對西夏說:「我請客可是真心真意的,不肯去,那等明日考察了,我一定要請的!瞧這稀泥糊糊,怎麼下腳嘛,如果法國人和酒廠合作了,我蔡老黑掏錢鋪這巷路,鋪水泥的!」

  蔡老黑一走,西夏就到臥室來,喜歡地說:「你都聽著了,我明日得去給蔡老黑裝門面了!」子路說:「不去,他弄虛做假,幫他什麼?!」西夏沒想到子路會有這麼大的火,就說道:「子路,我可看出來了,從那天晚上喝酒我就看出你煩蔡老黑的,是不是嫌他和菊娃好過就恨他?」子路一扭頭,說:「恨他?我還嫌他不夠檔次!他倒說了一句真話,前幾年憑著大膽辦葡萄園發了點財,他就燒得不知怎麼活人呀!他現在是不行了,像他這樣的人還能再紅火那才是怪事哩!」西夏咧了嘴說:「咦,咦,他成地痞流氓黑社會了?!他和菊娃好過,他肯定知道高老莊人背後議論他,也肯定知道你心裡不暢快,可他倒敢來祭奠,來請我幫他,憑這一點,你倒沒他這份勇氣反正你恨他還是不恨他那是你的事,我明日倒想去湊湊熱鬧哩!」子路惱得沒言傳,獨自出門去,先在村裡蹓躂了一圈,覺得還是悶得慌,就往鎮街找雷剛吃酒去。

  雷剛見子路突然來家,有些受寵若驚,拉進堂屋對坐在桌前的三個人喊叫喝酒喝酒,那三個人就把桌上的筆紙收拾,戲謔雷剛是個勢利小人,他們來了半天了不提說喝酒的事,子路一來就嚷道著喝酒了!雷剛被罵得滿臉堆笑,說子路是教授麼,我尊重知識哩,不光要喝酒,還要炒了驢鞭來吃!子路忙說:「你們商量事哩?」雷剛說:「給領導寫封反映民心的信,寫了幾個小時了寫不到一塊,把我的茶倒喝了幾壺!」一個人就拿了一張紙來,說:「子路來得正好,你給我們順順句子。」子路看了那上邊的文字,卻是反映地板廠在高老莊賺了大錢了,當初建廠時,縣上和鎮上的領導都在說地板廠會給高老莊帶來福利的,可現在高老莊得到了什麼呢?廠子占了那麼多地,整日機器轟響吵得人夜裡睡不著,廠裡又那麼多人,集上的菜漲價了,雞蛋漲價了,富的越富了,窮的更窮了。要求地板廠給高老莊修路!修鎮街的路,修從鎮街到南北蠍子夾村的路,到蠍子尾村的路。養個狗,狗還看家的,如果連個路都不肯修,高老莊要地板廠幹啥呀?!子路說:「這是誰的主意?」那人說:「不管是誰的主意,反正明日縣上來領導,咱要把這信遞到他手裡,這就叫攔路喊冤!」子路說:「你們知道明日縣領導考察蔡老黑的葡萄園了?他蔡老黑直接反映不就更好嗎?」那人說:「我們是以高老莊大多數群眾的名義寫的信,分量不一樣的。」子路明白了這都是蔡老黑安排的,卻也不去說破,也不願指出這種要求的無理性,便放下信紙,說:「寫得好著哩,誰執的筆,水平還不錯嘛!」其中一個小眼尖嘴的小夥說:「不行,不行。」子路看著他,就說「你是樹亭叔的兒子吧?」小夥說:「是。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子路說:「我從你的嘴上就認出樹亭叔了!」大家就都笑了笑,雷剛已經從地窖裡取出一根驢鞭,浸泡在一盆淘米水裡,又去臥屋抱出一片黑瓷罐,說是驢鞭酒,他泡了一年了,一直沒開封的,今日每人只能喝一碗的。樹亭叔的兒子早已去廚房拿了五個白碗,一溜兒擺在桌上,另一人卻去漿水甕裡撈了一盒酸菜調好,雷剛就敲開罐上的泥蓋,拔了罐口木塞,一股酒香立即彌漫全屋,都說:「好酒,好酒!」湊頭去罐口聞的,卻見罐口忽悠忽悠冒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直高出罐口四指。眾人哇地大叫:「好驢屌!這麼大的勁!」忙將那驢鞭壓下去,倒了五碗,一個就說:「順生你年輕,你少喝些,別讓你那媳婦來罵我們啊!」順生說:「你才要少喝哩,我那嫂子常年有病,你別害她!」雷剛卻已重新塞好木塞,把酒罐抱回臥屋去了。大家端碗碰了一下喝起來,立時體內發燒,那漿水菜也吃得特別多。一人就說:「咱在這兒喝哩,叫不叫蔡老黑?」雷剛說:「不叫他了,他來了得兩碗三碗,如果咱謀算的事能成功,我再給咱泡嘛,給他蔡老黑也泡一罐!」喝罷了驢鞭酒,雷剛就拿了普通白乾來喝,自己卻去廚房要做一盤驢鞭肉的,人才去廚房卻大喊大叫。大家跑去了,見是浸泡在淘米水盆中的那一根幹驢鞭竟脹腫開來,足足有胳膊粗,兩頭擔在盆沿上。有這麼厲害的驢鞭,子路也是沒見過的,雷剛說:「這是北山的叫驢鞭,咱這兒的毛驢,騷是騷,但傢伙小哩!」當下切成片兒炒了,你一筷子他一筷子吃起來,每個人都暈暈乎乎頭重腳輕,每個人的下身都有了異樣的感覺,雷剛首先在罵他的老婆回娘家了,就到廁所去。接著三個人又都去了。子路心裡鬱悶,就醉得更厲害些,見四人去了廁所,以為他們都去嘔吐了,便說:「我也吐吐。」踉踉蹌蹌而去,那四人卻全都靠在廁所牆那兒哩,蹲坑沿兒上肮髒一片,那順生的一股滋出來,直射在了三米外的椿樹上。子路一陣噁心,哇地吐了一堆,人卻還是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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