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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西夏受了搶白,總是意難平,過去偏擰了一把子路的屁股,跛了腿到臥屋又睡覺去。石頭在叫著奶,問他的鉛筆呢?娘說:「西夏,你又睡呀?你給石頭找找鉛筆,看他畫畫麼!」西夏是找了鉛筆,但西夏已經沒有了欣賞石頭畫的樂趣,她恐懼了石頭的畫,希望石頭不要在今日再作畫,而去寫寫字或去幹些別的什麼,說:「我不去又能幹啥呢?」牛坤說:「子路,她生氣了。」子路說:「生氣就生氣吧。」把一隻兵攻到了楚河漢界。西夏聽了子路的話,越發氣惱,上炕蒙了被子就睡。原本是賭氣上炕睡的,卻沒想情緒灰遝竟真的很快睡著,還做了一夢。她夢見在一所像倉庫一樣大的木板房子裡,黃昏的餘光從板牆縫裡射進來,一切都影影綽綽,而從屋樑吊下來的一個繩索系著一隻竹籠,像秋千一樣晃著,屋角裡有什麼爬動。房門是關著了,靠門後的草堆上斜躺了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奶頭很大,小腹也很大,而一個男子半跪在面前。男的是誰呢,看不見臉,從蓬鬆而烏亮的頭髮上猜想一定年輕。在左邊的小木窗前也是背立著一個女人,仍是赤身裸體,腿粗而短,屁股碩大,她似乎是在從小木窗往外看,窗外的林子裡有一頭吃草的牛,牛的肚子裡還有著一個小牛,清晰可見。板房的裡邊是一個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鋪著木板,一個裸體的女人卻摟抱了一隻金黃皮毛的老虎,他們親昵著,翻騰著,後來老虎就壓在她的身上,滿房子裡有了一種和諧的音樂,那屋樑吊著的竹籠就晃動得厲害,看清了竹籠裡裝滿了桃子,鮮紅的,一觸就破水兒的桃子,屋角的爬動聲似乎更大了,竟爬過來三隻烏龜……夢做到這裡,西夏便醒了,渾身捂出了熱津津的汗,她掀開了被子,還記得夢裡的所有細節,覺得離奇而又好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夢裡全是裸體,除了性交就是象徵了性的動物,是自己有了性欲而潛意識地反映嗎?但西夏睡覺前正是生過了子路的氣的。西夏就為自己夢得荒唐而無聲地笑了,想想,倒覺得睡前的生氣多麼沒有意思,子路並沒有對自己太過分,自己卻當了牛坤的面,娘的面就賭氣來睡了。西夏從炕上爬起來,她要補償自己的不對,便從提包裡取了一件新衣換了,又畫了眉,塗了唇膏,笑吟吟地走到了堂屋。石頭還是在那裡畫著,畫的是一位怪獸,這怪獸完全是一種甲蟲的形狀,頭上有角,額上有眼,牙齒卻是鋸齒一般,且兩臂長短不一,右臂齊腰下垂握一把短劍,左臂長過腳面,竟拿著一支像槍不像槍像刀不像刀的武器。整個形象佔據紙面,上頂頭,下著地,不左不右居中,似有跳將出來之勢。西夏想,畫這樣的畫不可能是預示什麼災難吧,問石頭,石頭依舊不回答,再問為什麼要這樣構圖,石頭也是不語,西夏倒認定這是在畫未來的一種武士,此武士或許是人發生變異,或許來自外星,越發肯定石頭不是正常的人,最少也該是有著什麼奇特功能吧。她當下在紙上寫了一字,揉成小團兒,問石頭知道不知道紙團上寫的什麼?石頭現在是看著她了,但石頭不知道。又放在他的耳裡,放在他的胳肢窩裡,石頭還是猜不出。西夏又想,城裡有小兒能聽字,用胳肢窩認字,那或許是一種小技,石頭是有大的異秉呢,就又端詳那甲蟲武士圖,就發現武士的兩條胳膊上的裝飾紋極類似青銅器上的紋飾,就說:「你見過青銅器?」石頭說:「是臉盆嗎?」西夏說:「你沒有見過青銅器,怎麼能畫出這種紋飾?!」石頭就從堂屋爬出去問爹:「爹,爹,什麼叫紋飾?」子路已經連輸了四局,直嚷道:「我是久不下棋了……我不會再輸給你的!」又要再來,牛坤卻說:「不來了,不來了,我得保持勝利!」子路就不行,非要再來一局見分曉,氣呼呼地,見石頭還在問紋飾是什麼,沒好氣地訓道:「紋飾是你娘的腳!」石頭爬回奶奶的臥屋裡,嗚嗚嗚地哭起來。

  石頭一哭,西夏就數說子路怎麼這樣對待孩子?子路也後悔了,不再言語。石頭卻對奶奶說他要去娘那裡,怎麼勸也勸不住。奶說:「這娃咋這麼不聽勸說!你爹他不對,可你爹也不能吼你一句兩句嗎?」子路在娘和西夏勸石頭時,乍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心裡就嘰咕這孩子殘疾,受呵護慣了,這麼任性的,棋就更沒有走好,揀起一個士子兒要悔步,牛坤偏不行,兩人在那裡奪士子兒,終未能悔,子路就不愛聽了石頭的話,說:「他屁也崩不得的?!都不要擋,讓他去吧!」石頭說:「不是我屁崩不得,你是爹,你打我罵我由你,可你不能罵我娘!」子路說:「你娘是皇帝哩!」娘就罵子路了:「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棋輸了在孩子身上發什麼威?牛坤,不下了,那是爭房爭地哩,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牛坤覺得沒趣,說:「子路,不下了,你到我家去喝酒去。」子路說:「我不去……改日咱再下吧。」牛坤出門走了。西夏就過來說:「我以前怎沒看出,你下個棋就這麼認真的?你去給石頭說句軟話,把他勸住,他真要走了,知道內情的說你當爹的不是,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這後娘日鬼作怪容不得石頭哩!」子路就立在院子裡淋雨,說:「石頭,不要再鬧了,天放晴路幹了,我背你到你娘那兒,你有理對你娘說。」石頭不再執拗,鼻口裡還呼哧呼哧出粗氣。牛坤卻又出現在院門口,說:「我又來了!」娘說:「牛坤你個沒臉的,是不是你老婆今日打得你進不了家?」牛坤說:「有人給西夏拿蓖蓖芽草來啦,尋不著家,我領了來,做好事也不對嗎?」門口果然閃進一個人。子路認得正是那日拉草繩架子車的人,那人說:是廠長托他上山采了蓖蓖芽草送來的。子路忙讓進來吸煙喝茶,念叨這麼個雨天,還上山采蓖蓖芽草,真是苦了你。那人把草藥交給了子路卻不肯進屋坐,子路就忙散了紙煙給他,送他出了院門。西夏卻說:「菊娃姐待我這麼好的,讓她今日回來吃飯呀,石頭也想他娘了,你咋不讓那人回去帶個話?」子路又跑出去,攆了那人叮嚀了一番。

  子路回到院裡,娘問:「菊娃一會兒回來,咱中午吃什麼飯呀?」子路說:「隨便。」娘說:「隨便我可做不了。每次你說隨便,做下了卻這樣不好吃那樣沒胃口。前天剩了半盆米飯,昨天又剩了一碗糊湯麵,看幾時吃得完呀!」西夏說:「做米飯,不是還有一吊肉嗎,我來炒幾個菜。」子路說:「肉都不喜歡吃的,下一盆掛麵,一人一碗,不夠了把剩飯燒燒。」石頭躺在床上聽了,哼了一聲,背過身去又哽咽了。娘說:「這又咋了?」石頭說:「我娘不會來吃飯的!」子路就醒悟過來,說:「我是嫌你娘吃了嗎?!」西夏忙把子路推開,大聲說「娘,你淘米,我炒菜,炒個四葷四素,剩飯不吃了,倒給豬去!」就到廚房,看著坐在灶火口生氣的子路,子路卻說:「這孩子你說他不懂事,他又懂事,你說他懂事,他又醒不來事,自離婚後他沒有向過我說一句話,我算是傷心了,也死了以後指望他的那份心了!」西夏卻嘿嘿嘿地只是笑,說:「你們父子倆有意思哩!」子路說:「父子是冤家,你要再生,給咱生個女兒來。」西夏說:「就你這脾性,生個女兒還不是翠鬼?」子路說:「你脾性就好啦?!」西夏笑了笑,說:「我脾性不好,但一會兒就過去了,你卻記在心裡……今日天氣不好,人心裡都是躁躁的。」兩人悶了半晌,西夏卻說:「哎,你說菊娃姐為什麼給我送蓖蓖芽草?」子路說:「對你好呣。」西夏說:「……是嗎?那廠長怎麼就也肯讓人在下雨天給我上山采藥?」子路說:「你說呢?」西夏說:「菊娃姐給我送藥是為了見你,廠長為了討好菊娃姐而上山采藥,是不是?」子路拿眼睛看著西夏,看了半會兒,沒言語。

  飯做好了,左等右等菊娃,但菊娃沒有回來,一家人撥出一部分飯菜就先自己吃了。直到下午,菊娃仍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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