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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六章

  天雨果然在黃昏時下起,銅錢大的雨珠子砸在房上,坐在屋裡聽得像馬蹄聲一樣地脆。迷胡叔在太陽坡看護林子,晰晰呀呀拉動了一天的胡琴,見天落雨就往回跑,他胳膊短小,卻有兔子般的長腿,在雨點裡尋著空兒跑,身上竟沒有淋濕。

  跑到村口,他覺得他的影子掛住了一塊石頭,一個前跑跌倒,磕掉了一顆門牙,回頭看天上的雨都向他下來,是橫著下,像倒一筐籃的銅錢和核桃,水就把他漂起來,一隻鞋跑到澇池裡去了。雨一直下到天黑,半夜裡稍稍晴住,屋裡更悶,空氣稠得人呼吸也困難,蚊子在頭上趕都趕不走,到天亮雨就又下起來了。從此雨不緊不慢,綿綿不斷下了兩天,村裡人差不多都在睡覺,睡得眼屎糊了眼窩,頭也睡扁了,雨還是屋簷吊線。子路半夜裡起來小便,還迷迷瞪瞪不睜眼,立在堂屋門口往院裡尿。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見子路回來,以為出了事,跑出來,子路還立在那裡,說:「你尿長江哩?!」子路說:「尿不完嘛!」他耳朵裡滿是屋簷的流水聲,以為了是他的尿聲,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西夏說:「石頭的畫真能預測了災難哩,這雨下得不知發生什麼事?!」

  天明,院子裡的水積了半腿深,撲閃撲閃要上臺階,櫻桃樹上纏著了三條蛇,樹婭上還蹲著兩隻老鼠,老鼠己經不害怕了蛇,西夏卻大呼小叫。子路用竹竿把蛇挑著扔出了院牆,老鼠也就掉在水裡。子路費了好大的勁捅開了院門下的水眼,積水是泄出去了,巷子裡卻到處漂著黃蠟蠟的人糞,竹青在大聲地咒駡著狗鎖,說是才下雨的那天夜裡不該把簷水導流到尿窖裡,弄得現在雨連著下,尿窖子就全溢了。狗鎖是怕老婆的,雙腳踩在泥水裡只給竹青笑,見著子路了,說「子路,天要下塌了呢!」子路說:「天要下塌了。」竹青說「子路你沒有睡覺嗎?下雨天是兩口子睡覺的時候哩,明年村裡就該生一茬同月同日的孩子了!」子路笑了笑,卻聽見了沉沉的吼聲,問是什麼響,狗鎖說牛川溝裡起了洪了,來正家的院牆倒了一截,雙魚家的廁所牆塌了,禿子叔家後邊的老窯也塌了。竹青說:「你知道不知道,老窯一塌,差點把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壓死在裡邊!」禿子叔家的後邊是一片窪地,早先做過窯場,後來廢了,一座土窯還在。子路說:「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去那兒幹啥?」竹青說:「還能幹啥?胡肏哩麼!下這麼大的雨,尋那麼個好地方,誰知道天也看不過眼了,就把窯塌了!窯一塌,禿子叔去看,就看見了那姦夫淫婦!」狗鎖說:「不是雨把窯淋塌的,是他們肏塌的!」子路不願意再多說,返回屋裡,牛坤卻披著蓑衣,胳膊下夾了一個棋袋子來串門。牛坤是穿了一雙草鞋的,把鞋上的泥在堂屋門檻蹭了又蹭,娘說:「你瞧你這泥腳,你是到哪兒去了?」牛坤說:「雨下得人心煩,我到牛川溝去轉了轉,回來坐著還是悶得慌,和子路下盤棋呢。」娘說:「聽說牛川溝起了洪?」牛坤說:「水大得像黃龍哩,把川裡新修地全沖了,溝沿也這兒塌一塊那兒塌一塊,像狗啃一樣,牛頭嘴也溜脫了一個崖角。」娘說:「天神,牛頭嘴都溜脫了?」手就嘩嘩地顫抖開來。子路說:「娘,娘,你覺得心慌嗎?」娘說:「不打緊的,你倒一杯水讓我喝喝。」子路倒了開水遞給娘,見西夏疑惑地看著他們,就告訴了牛頭嘴原先是一座小寺院的,寺院早在上幾輩人時就坍了,再沒恢復,但寺前的白塔自倒了塔身後塔基還在,高老莊這七八年裡患病的人多,一檢查都是癌症,又幾乎是挨家挨戶地死人,有人就說白塔是高老莊的風水塔,塔倒了,白雲湫的邪氣垂直沖過來才導致癌病這麼多的,曾提議集資修塔,可塔還未修,這場雨使牛頭嘴也沖了。西夏說:「患癌症哪兒的人都患的,如果患病率高,最多與水質有關,哪裡就是邪氣沖的?村裡人動不動就說白雲湫,白雲湫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子路說:「從西流河往下走二十裡,然後鑽白雲寨山下的一條溝到兩岔口,順西岔口進去有個大石幢,大石幢上去三裡路有個大湖,那就是白雲湫。」西夏說:「名字叫湫,怎麼是個大湖?離高老莊那麼遠的,又怎麼會邪氣沖過來?」子路說:「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你問牛坤吧。」牛坤說:「我也沒去過,聽說湖後的夭竺嶺正對著高老莊的。」西夏說:「都沒去過,提起白雲湫就怕成那樣?幾時了我去看看!」牛坤撇了撇嘴就笑,說:「你不想要命了你去!那地方怪得很哩,進去的人沒有出來過的,嬸,你說是不?」娘說:「那倒真是!」西夏說:「娘見過誰進去沒有出來?難道它是另一個百慕大三角?!」子路說:「得了得了,給你說你總不信,天底下河水都是往東流的,這兒就偏偏有個西流河!你有興趣,你幾時去問迷胡叔和蔡老黑去!牛坤,咱下咱的棋!」就在簷下的臺階擺了棋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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