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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菊娃走到院裡,子路還端了泥在補廁所後院的豁口,娘說:「你要走呀?」菊娃說:「我把蓖蓖草膏敷上了,隔一天再敷一次,如果還不見好,捎個話過來,我再去采。我要走呀,那邊店鋪還沒人經管哩。」娘說:「這不急的,你再坐坐咱們說說話麼。」菊娃說:「我真的那邊走不開的。」走到廈房,打開櫃子給石頭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把髒衣卷起來要帶走。娘說:「菊娃菊娃,到飯時了,我給咱們做豆腐餃子呀!我不會洗嗎?」菊娃說:「娘這麼客氣呀!」就把髒衣放下來,問石頭:「好不好?」石頭說:「好著哩。」菊娃說:「好著哩就好,那娘就去店了。」就往院門口走,娘趕忙又來送,她一出院門竟哐啷把門拉閉了。

  菊娃一拉閉了院門,突然一陣心酸,娘待她這麼客氣,使她感受了自己回來已經是不屬￿這家人了,是熟悉的旁人,是客人。碎步兒從巷道的石板路上走過去,走到那株扁枝柏下,兀自立在那裡感到頭暈,眼淚就刷刷地流下來。恰有人從前邊的小路上往上走,她忙閃進一個廁所,將眼淚擦掉,呆過那麼一陣子,估摸路人已經走了過去,站起一抬頭,卻見子路就站在廁所牆外。子路是在菊娃一走後,又開門出來看的,從菊娃的背影裡,他是知道菊娃的情緒的,這陣看著她的臉,說:「你是哭了?」菊娃說:「誰沒惹我,我哭啥呀?」子路說:「讓你多呆一會兒你也不呆,店裡雇的有人,也不在乎你離開一天半晌的。」菊娃說:「我為了掙錢麼。」子路說:「掙錢也不能把自己累著。」菊娃說:「謝謝你。我知道照顧我自己……我不照顧我誰照顧哩。」子路最想問她這事,卻又最害怕問到這事,心裡也一陣泛酸。他說:「一直沒個機會和你說說話……我的情況就是這樣,原本我是要在你一切安妥好後才要結婚的,可一個人……你也知道,我不會做飯,衣服也不會買。」

  菊娃說:「你應該……你是一日離不得女人麼。」子路說:「我知道你指什麼,我並不是……」菊娃說:「不說這些了,說這些有啥意思?你好了,我燒高香哩……不說了,你快回去吧,西夏還等你說話的,這天要變了呢。」悶熱悶熱的,廁所的尿窖子裡咕嘟咕嘟往上翻著沫兒,熱騰騰的臭氣要窒息了人的呼吸。子路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陽沒有了,有一片雲在醞釀著,忽濃忽淡,也開始有了風,一張廢紙嘩嘩地貼著地面滑過來,子路抬腳踩住了,說:「天要變了……菊娃,你的情況到底怎樣?」菊娃說:「啥情況,你問的是和蔡老黑?」菊娃說話還是那麼刀下見菜的,子路倒不知該怎麼說,懦懦了一會兒,說:「這麼些年了,他連老婆都沒離婚,人又……」菊娃說:「他對我好是好,但這不可能的。鎮街上有信他娘給我提說他家的侄兒,集市上見了一面,也不行……」子路說:「是不是人家都嫌有石頭?石頭我想帶走,你就輕省了。」菊娃說:「我娘倆死不拆伴的……蔡老黑和有信的老表,人都是好人,不管別人怎麼看,我覺得人家待我都好,比你都好,可我和他們不能談這事,一談開來談的都是你。怪誰呢,就怪你,我走不出你的陰影,這心還在你身上,我知道我傻,事情已到什麼地步了我還這樣,但我沒辦法……幾時在心上全都沒有你了,我再說嫁人的話。」眼淚就又撲哄撲哄流下來。子路聽她這麼一說,心裡頓時灌了鉛,情緒急躁,不禁又生起氣來,說:「你這話為什麼不早說,離婚是你一定要離的,離了婚要複婚,你偏和蔡老黑粘系著不肯複婚,這陣我成家了,你卻這麼說?!」菊娃說:「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子路說:「你就是不說,我這心裡就沒事了嗎?」菊娃說:「你要沒事哩,你現在是有西夏了,你不能和我一樣,人家嫁你是要過幸福日子的,你得給人家幸福。」子路說:「能幸福嗎?我這後半輩子甭想有幸福日子過了。」菊娃沒了話。子路見菊娃不說了,他也不說了,尿窖子熱騰騰的臭氣熏著他們,蒼蠅嗡嗡嗡地在臉前亂飛。菊娃說:「都怪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不說了,子路,你回去吧,咱倆怕就是爭爭吵吵的命,不來見你想來見見,見了就又惹一肚子氣,你回去吧。」說罷就走。子路卻跟著她也走,菊娃說:「西夏在家裡,你跟我走啥的,讓人看見了,這又成什麼?」子路還是跟著。菊娃說:「你要跟著走,咱倆就雙雙對對在村裡挨家挨戶走一趟,再逛鎮街去?!」子路就立住了。菊娃竟笑了一下,笑硬在臉上,說:「回吧。今日我是去蠍子北夾村收購草繩的,地板廠需要草繩,原來是擰草繩的人家拿了貨去廠裡賣的,廠裡要讓我多賺些錢,一律不零收了,讓我收購了統一賣給廠裡,前邊土場下還有人等著我哩。」子路說:「那讓我瞧瞧是誰,是王文龍嗎?」菊娃說:「你聽村裡風言風雨了?」子路說:「什麼風言風雨?」菊娃說:「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說了。不是王文龍,是王文龍派的人,你瞧瞧。」子路又走了幾步,往坎下看去,土場下的路上停著一輛裝了草繩捆的架子車,一個人蹲在那裡吸煙,那人不是王文龍。子路就止步了,望著菊娃下了坎去。

  風刮得比先前大了,把子路的頭髮吹成了毛窩,而扁枝柏上的一個鳥窩瞬間裡掉下來。鳥窩往下掉著,子路卻覺得自己的腦袋在風裡也吹掉了,他站在了那個落地的鳥窩前站了許久,就抱起來回到院裡。西夏已經從臥屋出來坐在了門口小木凳上,娘忙著收晾在繩索上的衣服,說:「這天要變就突然變了哩!」子路說:「恐怕要下一場雨吧,真巧,咱把大事剛過畢,天就下雨。」西夏說:「你到哪兒去了,送人送到哪兒?」子路說:「我哪兒送人?風把柏樹上鳥窩刮下來了,揀了這一堆乾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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