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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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蔡老黑背著石頭回來的時候,家裡已經坐了許多人在喝酒。四間堂屋,東西各有一間紮了界牆做臥屋,中間的兩間全是庭,家具並不多,除了那張脫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條長凳,靠北牆一溜三個大長裝板櫃上,有子路爹的靈位,香爐裡燃著香,兩邊各擺了紙紮的金山銀山。亡人葬時,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墳頭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周年忌日辦畢,方才與孝子賢孫們穿過的孝衣孝帽草鞋一塊焚去,那亡人將從此在陽世裡活在親人們的心中而再沒有了節日,該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來,這個屋庭是空曠和冷寂,從後樑到靈位後的「天地君親師」的掛貼上是一張大大的網,那只圓肥的蜘蛛就常常單絲下垂,老太太沒有拿掃帚挑了去,看著那蜘蛛黑黑的顏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哭一通。哭過了,不免又罵一句老死鬼,說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兒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再哭一通。現在,一顆一百瓦的燈泡吊在梁上,把四堵牆照得白光光的,燈泡下,七八個人圍著八仙桌喝酒,熱鬧已經恢復到三年前的熱鬧了,老太太喜歡得顛出顛進,為喝酒人炒了一盤椒角土豆絲,一盤韭菜雞蛋,一盤蓮菜炒肉片,還有一盤是子路帶回來的五香豬蹄。蔡老黑背了石頭進門,老太太一把抱了孫子,喊:「子路子路,娃回來了!」子路從酒桌邊過來,給眾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裡,石頭只說了一個「爹!」就不言語了。子路說:「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著孩子,她要等一聲「姨」出口,就要過去把孩子抱住親一口的,但石頭沒有叫。西夏尷尬了,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說:「我給石頭取衣服去!」跑回臥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黃色的夾克給石頭,把一頂藍色的帽子給石頭,把一件毛衣也給石頭,比畫著樣式和顏色,問「喜歡不?」石頭仍生硬著臉。石頭的臉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頭,他卻把頭趔開,西夏的自尊心傷了。老太太忙說:「你們都去招呼客人,石頭交給我。西夏你去給我鋪好炕去!」西夏應了一下,到娘的臥屋裡鋪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渾身軟遝遝地沒了力氣。 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勸大家喝酒,為了烘場子,提議由他先做通官,然後輪流著做通官,眾人說:「只要你捨得酒!」子路的通官輸得多贏得少,蔡老黑說:「子路在家時是高老莊的第一拳,當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為甚今晚輸的拳多,說:「拳退了,酒量卻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娘的臥屋取大酒盅,卻低聲對西夏說:「你生氣了?」西夏說:「我熱臉換著冷屁股,怪沒意思的!」子路說:「這孩子生性就是個冷臉子,你沒見對我也是叫了一聲爹就什麼熱火勁都沒有嗎?」西夏說:「……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說「菊娃對我再有意見,也不致於那樣做。你再主動些,他畢竟是孩子嘛!」西夏撅了嘴說:「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臉,說:「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頭面前卻就是後娘麼!」 西夏撲地一笑,氣也散了,說:「不知怎麼,我有些怕他哩。」 子路說:「你會處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臉上親了一口,西夏說:「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過來喝酒,娘抱著石頭卻不去炕上睡覺,說「給我石頭也讓個座位吧,小是小也算個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眾人說:「對對對,」騰出個位子來。石頭坐在了凳子上只夾著素菜吃,旁邊人讓吃肉,老太太說石頭從來不吃肉,有人就說石頭你不吃葷怎麼長大呀?蔡老黑說:「虼蚤吸血就只長那麼小,牛是吃草哩卻大得很!」眾人就罵蔡老黑抬杠,都笑了,但石頭依然平靜,只吃他的。吃著吃著,筷子停下來,眼睛就半睜半合,子路說:「石頭你困了?」石頭說「困。」眼皮撲噔合上。當奶的過來抱了石頭到炕上去,西夏鋪好被褥,放過枕頭,石頭就瞌睡了。說瞌睡就瞌睡了,能這般快,使西夏驚奇,她幫著孩子脫衣服,看見了那雙瘦得麻稈一樣的腿,心裡不覺也發了酸,說:「娘,石頭是什麼時候得的麻痹病?」娘說:「這孩子一生下來腿就麻花似的扭著,這都是怪處哩,那天牛川溝修橋放炮哩,一塊石頭從廈房頂上砸進來,石頭就落草了。牛川溝離這兒是多遠的,別的地方沒濺一個石塊,石頭就把咱廈房砸了!?這怕是天上掉石頭哩!石頭砸下來,菊娃驚得月子裡沒了奶,只說這娃不得成了,但卻活下來,四歲上都不說話,會說話了,又懶得說,一天說不了幾句。」西夏說:「這像子路!」娘說:「子路沒他怪,子路這麼大的時候,又流鼻涕又尿床,石頭不說話,心裡卻什麼都懂。你瞧瞧,他後脖子多大的一塊紅痣!」西夏過去看了,果然一片朱砂痣,好像是什麼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倆嘰嘰咕咕說話,院門就咯吱響,而且臺階上也有了嘁啾聲,西夏說:「又有人來喝酒了!」娘說:「那都是婆娘家。」臺階上便有人敲窗子,說:「嬸,嬸,子路媳婦在哪裡,不讓我們見見嗎?」娘對西夏說:「她們要看你哩!」西夏忙對著鏡子看頭髮。 高老莊的男人常在夜裡聚眾喝酒,喝就喝醉,沒醉算沒喝好,喝者的婆娘們在這一夜裡不能睡覺的,她們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著黑路走回來,再就是男人出去熱鬧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擺酒席的人家。當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邊,女人們知趣也就全坐在門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聽得屋裡的男人反復地在說著一句話,全支楞了耳朵準備著召喚。於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門進來,立在丈夫的身後。接過丈夫遞來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見酒發嗆,一旦接盅推盞,酒量卻大得驚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請到桌上來的,她們是讓喝能大喝,不喝也沒癮想喝,召之即來,揮手便去。娘拉著西夏開門出來,臺階上坐著的七八個年輕的女人都站起了,撲撲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裡並看不清西夏,卻在說:「真個是稀人!」西夏說:「稀人?」她們說:「城裡人醒不開咱的話哩,咱也說官話——你長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說:「子路還能找個大美人?!」她們說:「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個說:「子路當了教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離婚的,是我,我也是,城裡的美人別人能娶得,山裡人為啥娶不得?都說子路怎麼啦,怎麼啦,那有啥,自古好男占九女哩!」便有人說:「你說的啥話呀?」一時倒都沒了話頭,愣在那裡。娘說:「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認識認識,平日都是她們照看著我的。」西夏說:「真是多謝,幾時到省城辦事了,一定到我那兒的家去啊!」她們說:「這話我們可當真呀,進門不脫鞋,還要吐痰哩!」西夏說:「隨便著吐!」她們說:「子路媳婦好!我要是年輕十歲,我就讓蘇紅把我介紹到城裡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裡男人喊:「雙環,代酒來!」說話的婆娘推門進去,他的男人劈臉罵道:「你那屄嘴寡著哩,提蘇紅?!你得能的還要去城裡打工,蘇紅把你拐賣了你還以為你進了皇宮!把這酒喝了!」門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說:「都進屋來吧,這裡沒燈的。」她們說:「你忙去吧,妹妹,我們進去挨那凶男人罵呀?!我們坐在這兒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來,沏了一壺熱茶出去,喜得眾婆娘說:「還給我們沏茶哩,這得讓你娘心疼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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